夜极深极暗。
双手触碰到键盘时,闭上眼,努力在脑海里搜索回忆——这些年,遇见过的每一位医生,都像电影回放般在眼前浮现,清晰的,模糊的,生动的,泛黄的。
曾带给我无尽希望和慰藉,曾虔诚信任地把母亲的生命一次次托付,曾无条件相信和依赖。有些萍水相逢,一面之缘;有些常年联系,深深挂念。
记忆里的面孔像幻灯片一帧帧翻页,长镜头探伸过去,终于定格在一张面孔上,聚焦,逐渐放大。
可惜的是,我却早已记不清他的面容,甚至也不记得他的具体岗位,只有那身威严白大褂在记忆的上空挥之不去。
初见还是在2006年3月的某一个深夜吧。
彼时刚到广州没多久,母亲毒素上涌,连续两天两夜鼻孔血流不止,在XX医院救治无效,大量失血,血色素骤降至不到3克(正常人12克),奄奄一息。
在那个走投无路无比绝望的深夜,Z阿姨在XX医院门口帮我们叫了辆的士,直接送往广州军区总医院。
十年了呵,光阴真是很残酷的东西,明明应当刻骨铭心的生死关头,此刻却记忆模糊。只记得那晚陌生的医院门口,停着好几辆救护车,十二岁的我扶着举步维艰流血不止的母亲,在狭窄的车道间走走停停。
后来呢,不记得了。就像失真的磁带一般,中间突然卡带,一片空白。
然后母亲躺进了ICU,记忆里只余床单的惨白,还有又困又倦脑子一片糊涂的自己。
对了,还有那位医生啊。
究竟是怎样的面容呢——没有胡茬吧?多大年纪呢——三十岁左右吧,好像是主治医生呢。
对不起,我真的不记得了,我好笨好惭愧,当时肯定说过一定记得,结果这么多年过去啊,却不记得了。
那时的我乖戾又无知,像只遭受重创的小野兽,暴怒又恐惧,固执地抵触周围的一切。
他温柔地劝我:你妈妈需要即刻输血,失血太多了,有生命危险。
不。她不能输血。我固执地答。
为什么呢?
医生,输血有感染的风险,妈妈要做肾移植手术的,输血对移植肾配型不好。
可是,她不输血就可能死掉。
我在这句话前不寒而栗,却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不。
不记得他后来是怎么劝我了,应该说了许多,在一堆白大褂前,我坐着,他站着,很温柔的声音,后来我想隔着玻璃看着血从胶管输送到母亲血管里时,自己肯定在无声地哭泣。
后来啊,那个医生,不知从哪里端来一盒KFC蛋挞,他说:没吃晚饭吧?不过冷了。
我没有吃。
你要吃炒粉还是汤粉呢?
不记得具体的对话了,只记得十多分钟后,他捧来一碗热乎乎的炒粉。我想那一刻我一定不争气地泪流满面。
从来都是早熟的小孩,或许五岁那年一夜之间就长大了,所以我的童年,在那张重症诊断书前一瞬间就结束了吧,所以能更加敏感地感知到别人的好。
没有理所当然。
那晚科室里有许多忙碌的医生和护士,所有人都在尽心尽力尽职尽责地抢救垂危病人,却只有他一人,注意到小小的无助的我,关心我吃了没有晚上睡在哪里——被安排在护士休息室,两张椅子,铺上床单,小孩子足够蜷缩后半夜了。
他突然转头跟我说:你别怕。
很多年后,这三个字仍旧深深地沉在记忆深处。彼时年少,我于他,绝对没有滋生任何其他情愫,只是这一刻,很想感叹一句:原来这世间,最让人安心最让人温暖最让人感动的三个字,不是“我爱你”,也不是“我想你”,可能也不是“有我呢”,而是“你别怕”。为什么无需害怕?因为我在竭尽全力让你不害怕。
这三个字,和《红楼梦》里宝玉跟黛玉说的“你放心”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二天,母亲止住流血,我们离开。临走前问他姓名,只说了一个姓氏加后缀“叔叔”,不言名。我们说一定要送锦旗感谢,他连连摆手,嘱我好好学习,照顾好妈妈。
那晚进院我们没有交一分钱,全程没有哪个医生护士提过“医疗费”这三个字,我后来才知军区总医院有救死扶伤的传统。
算来我与这名医生,真正的面对面相处,可能加起来不到一小时,但这一刻,我是如此感激他。
近来医患关系日益紧张,医闹事件层出不穷,有人批判医生麻木不仁,见钱眼开,但我始终相信,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有血有肉的平常人,捧着一颗赤诚之心,以生命的温度,温暖你我。
或许,以后哪怕走在广州街头,我和他迎面相撞,我也认不出,眼前这个脱下白大褂的男子,就是曾经以超出普通医生的人性最本真的善和慈,对孤苦无依的母女,温柔以待的那个人。但我想自己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个人。
他是我,深深地相信医生、医德、医风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谢谢你。
(原文首发于个人微信公众号:【Shine的沙漏】,ID:shuaiyingsh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