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清儿心中一沉,脸色骤然就变了。她张了张嘴方要说话,却被无为抢先。
“我亏欠你师母良多,往后的日子,我们只想远离世事纷扰,远离战场纷乱……安安静静过日子。纵使那些岁月弥补不了,也不想再有遗憾。”无为双目在酒意下覆上一层朦胧。那一瞬间,清儿分明瞧见他旧憾已去,却又添新伤,心中着实诧异得紧。
无为心中有事,她自小便知。她常见无为瞧着鹿璃山发愣,一瞧便是半日。他瞧着瞧着眼睛便不知不觉覆上一层茫茫白霜。师父到底在瞧什么?!她不知也不敢问。此番虽历尽千辛,好在已将师母好好地寻回来了,如此,师父心中到底还藏着什么憾事挥之不去?清儿越发狐疑。
而今,她也无法将无为强留济城。师父说得对,他若留在济城,不得又卷在战场厮杀中,担惊受怕,劳心劳力,还不若远离战场血腥的好!自古忠孝难两全,不曾想方才团聚,又将离别,清儿不禁哽咽,祈求道:“师父,您在济城多耽搁些日子吧。济城有好大夫,让他替您调理好身子,再走不迟。”
“好,那我就多盘桓些日子。”无为与师母对看一眼,竟痛快应下了。
童玥见清儿都松了口,他也无法强留师父,但见他如今瘦骨嶙峋,满头灰发,着实不让人放心,旋即问道:“师父,您二老若要回去,童玥强留不得。但童玥必要遣一个放心的人跟二老回去,照顾你们生活起居,我和清儿才放心。”他说罢看向清儿,像是征求她意见。但见清儿露出笑颜,这才放下心来。
“诶,我与你师母有手有脚,身体康健,还做得动活的,何必……”无为话未说完,但见童玥和清儿皆“黑着脸”瞧他。看这架势,他若不应,便也出不了济城,只得改口连连应道,“好,好好,听你们的,都听你们的!”
“是,师父。”童玥放下心来,又将无为酒碗满上,“如此,我跟清儿在济城,便可心无旁骛守城御敌。”
童玥说起守城御敌,清儿分明瞧见无为眼里一闪而过的愁绪,虽然那愁绪去的很快,然清儿心细如发,还是尽收眼底,狐疑更甚。而无为眼里的愁绪自然也未瞒得了师母,师母面上不动声色,却在心里重重叹下口气。
她太了解他了!他们虽然生生分离几十载,终得相见。纵使彼此都已容颜大改,不复当年,但她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时移世易,沧海桑田,纵使了无音讯,他们之间也未生隔阂与陌生之感。彼此心中虽梗着重重话语说不尽道不完,但只一眼,有些话已无需说出口……如今他眼中的愁绪一如当年!
又是几碗酒下肚,无为面色潮红,看这样子怕是喝多了,童玥便未再给他续酒,只给他夹菜。他自己也喝空了酒碗,把酒壶默默拿了下去。
此间,屋子里并无他人,婆子小厮都被遣下去,许多话尽可说,也不必顾及其它,这才谈及鹿璃山。谈及鹿璃山的草庐,鹿璃山的乡民,还有那些孩子们。
如今,鹿璃山怕是西越唯一一个远离战事的方外之地。只因西越连年征战,赋税严重,致使百姓苦不堪言,再加上山间闭塞,日子却是清苦得紧。
无为端起面前的小米粥,看着金黄的细粥里升腾着香气直扑心脾,却难以下咽。在鹿璃山,普通人家怕是从来没有见到过小米粥!可悲可叹,奈何他曾经壮志难酬,而如今,半截身子已然入了土,再无法顾及西越千千万万的人能否喝上一口粥了!
无为轻轻放下面前的细粥,未曾喝过一口。童玥和清儿只当他是喝醉了。
月光融融,轻轻洒在院子里,照在窗子上,落在摇摆的竹影上。陡然响起的琴声,打破了夜半宁寂。童玥和清儿方要睡下,恍然被琴声吵醒。童玥披衣下床,打开窗子,把月光和清风放进来,也将琴声放了进来。
“谁在弹琴?”童玥站在窗前诧异道。
“吟猱余韵、细微悠长,时如人语,缥缈多变。原来,师母才是琴家高手!”清儿摇摇头,勿自感怀,“奈何那双弹琴的手,在这几十载岁月里,被茶摊里熬煮的粗茶,磨砺地粗糙不堪。”
“你说师父到底是谁?”童玥听着琴声,心中恍然起了疑,却又不敢笃定,“你不觉得,师父今晚奇怪得紧?还有,还有师母的琴声,这可是普通村妇指下之音?”
“噗嗤”,清儿忍俊不禁,亦不搭理他又勿自躺下,“算了,算了,何必自寻烦恼。”
清儿虽然如此宽慰童玥,然她心中亦早有疑问,不过她不敢妄自猜想,怕不小心为师父惹来祸端。
“父亲定是知道的,可他为何不说呢?难不成有何难言之隐?是的,定是如此。”童玥看着背对他躺着的清儿,又看看窗外,勿自思索。
翌日清晨,吃过早饭,清儿便带了宁俞去师父屋子,想着叫耿先生过来替师父诊脉。却只见师母一人低头做衣,并不见师父。
清儿上前将师母手上的针线拿过来,摊开一看便知是在给师父做衣。
“师母,您眼睛方好,昨日又哭了一场,应是好生歇歇罢。不可再这般费眼睛。师父的衣物您不必操心,府里这么多人做呢。”清儿将布料递给宁湘,吩咐道,“替我将衣料好生收着,过些日子再还给师母。”
“哎……”师母眼看宁湘将衣料拿走,伸手要去取,“无妨,我这眼睛已大好了。”
清儿适时握住师母的手:“耿先生说了,您的眼睛劳累不得,听耿先生的。”
“罢了,罢了。”师母无奈叹道,“那过几日,定要将料子还我?”
“是,师母。”清儿见师母应了,心里高兴得紧,这才想起无为来。
“师父呢?”
“他方才出去了,说是出去转转。”师母嗔笑道,“我说跟着他去,或遣人陪着,他偏要自己去。这老家伙,如今怎得如此执拗!”
“您说师父出府了?”
“嗯。”师母点头。
“师母您放宽心,我去瞧瞧。”
清儿出了师母屋子,吩咐宁俞去请耿先生晚间过来。又嘱咐道:“我出去寻师父,若是少主问起我,便说我陪师父出去转转,稍时便回。”
“是,夫人。”宁俞应下后,又想起清儿对济城或也不熟,犹豫道,“要不我陪夫人一起去吧?”
“不用,我自己去便好。”清儿了然于心,只得宽慰宁俞,“放心,我认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