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吃酒

今天到二姑子家吃喜酒,同行的人有我、大嫂、一个堂哥、两个堂弟、堂侄子,分别坐了两辆白色小车。小车是由大家AA制出钱大嫂租来的。刚出城路还算平坦,快到姑子家时翻山越岭,车子忽左忽右,人也随之东倒西歪,颠簸得离开座位。即使我闭着双眼,还是晕车呕吐。吐空了,胃倒觉舒服了,头还是晕。

幸好,孩子没来,我心里庆幸。当接到老公要我去吃酒的电话,我马上告诉小孩这个消息。

大女儿听后,放下练字的钢笔,抬头推了下眼镜,小眼睛闪着光芒问:“谁的酒?”

我:“你表哥。”

大女儿 :“哪个人哟?”

“就是我们以为他大学毕业后做传销的那个。”

“我们为什么要去吃酒?”

“亲戚关糸啊,你爸爸的姐姐的儿子结婚。”

“那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爸爸的姐姐,也就是你的姑姑办的酒啊。”

“那叫我爸爸去不就行了。”

“因为你爸爸要上班赚钱给你们用啊,所以你们要代替你爸爸去吃酒。”

“我才不去,亲戚,他们帮过我们吗?”

“是没帮过,但是他们也许帮过你的爸爸。你的姑姑和你爸爸的关系,就像现在你和妹妹的关系。”

“原来如此啊,如果妹妹结婚我应该去,但妹妹的小孩结婚,我看我就不去了。”大女儿说完大笑起来,正在看乐理书的妹妹也跟着笑起来。

这扯到哪了。我也跟着笑了。这一笑,我觉得我们的出租屋变宽大了,变得富丽堂皇。

亲戚这中间的感情连带,不要说小孩,有时我也搞不清楚。我想,小孩子需要“贿赂”才有感情,就像大嫂每年都要给我的孩子发红包,而我的老公,要资助侄子上大学一样。

我说:“他们现在是帮不到我们,其实我们也不需要他们帮啊。我们大家都在努力,为了生活而忙碌奔波。要说你姑姑给你爸爸的恩情,那就像我给我的两个弟弟的一样,他们都是我背长大的;就像你对妹妹的一样,记得你小时候,睡觉前你都在教妹妹说话呢。”

记得抖音上有句话:“如果你不跟你的亲戚往来,如果有一天,你遇到点事,谁来帮你?”我想,我们跟亲戚往来的目的应该不是未知的需求,而是已有的情感吧。

车子先在清水江岸行驶,接着沿着电站水库边缘行驶。大嫂精神好,一路拍抖音,刷抖音。抖音的音乐充满了车箱。我漫无目的地想着点什么,偶尔看看窗外的风景,水是那么清澈,倒影着两岸四季长青的杉树,偶尔又被大嫂叫去看抖音,抖音里的她,人美歌甜。侄子一路低头看手机,堂弟们在说在打麻将的事。

“等我赢了钱,就买房子,在大饭店请你们喝酒。”

“好啊。哈哈哈……”大家大笑起来。

二姑子的家,在苗溪边依山而建的吊脚楼寨子里。迎着春风,天上飘着细雨。山间薄雾缭绕。塞子边的路边,停满了白色小汽车。

想起四年前,我们一行人也是到姑姐家吃酒,以为是外甥结婚,结果是外甥工作了。也是这样一个烟雨蒙蒙的天气,也是这样灰蒙蒙的天空,也是在这个河边柳条拼命冒着绿芽的季节。

我不知道农村人为什么喜欢办喜酒。有一天我与表弟打视频电话,表弟问我,什么时候弄个机会好让他们来我家聚聚。原来,办酒就是找一个机会让亲戚朋友聚聚吧。

要来吃酒前,我是不想来的,因为我晕车,坐车等于受刑。但是老公打电话给我,一定要来。曾经为这种事,老公说我薄情,高傲,不通人情世故。我想他说得对,但像我这样不通人情世故的人,世上也是少有的。

记得那时我还带着孩子打工,一天接到二姐夫的电话:“妹,我是你二姐夫啊。我在银行门口,你现在给我汇五千块来,我要去买头牛。”我想象着寒冷阴沉的天空下,二姐夫瘦弱的身体卷缩在一身黑色的旧衣服里,佝偻着背站在银行的门口,鹰钩鼻挂着晶莹剔透的鼻滴。

我打电话问老公怎么回事。老公说,那你去汇五千块吧。天啊,我一个月累死累活才两千不到。但想想,钱是老公赚的,他要给他的姐姐伍仟,我还能怎么样。

那次工作酒后,外甥就算工作了。但什么工作,那年过年团聚时,舅舅们问他,他也说不出,只说要到处去开会。于是老公料定他做了传销。二姐及姐夫听了很不服气。六十几岁的人,每年仍旧去南方剁广(砍甘蔗),赚钱维持生计。我知道老公心里为他姐姐愤愤不平。我就当那不争气的家伙做传销了,电话里极力劝导他好好找个工作,给爹娘养老。而他也不反驳,只是唯唯诺诺。

过了些时日,老公又抱怨,原来那家伙又伸手要钱,姐夫没有,只能要我老公出。老公出了钱,心里愈加愤愤不平,又在电话里继续说了那娃的坏话。

姐夫和姐姐有些生气了,到夏天就拿了钱来给我,说还我的钱。我数了数,数到七千也没数完。我问他哪来的钱。姐夫说,我那外甥女再婚办酒席收到的。我知道两个老老的又去剁广了,辛辛苦苦筹钱办酒席,收点人情钱还我。但那时我确实过得不怎么好,生病了也耗着没去医院。

我收了一千。把剩下的退还给了姐夫。“你把钱都给我了,你们怎么办?我收一千吧,缓缓现在的困难。”

姐夫收下钱,拿出手机,给我看一个女生的照片:“妹,你宝没做传销啊。你看,这个是他女朋友。”

姐姐也在旁帮着说:“他现在没给我们钱,他有难处啊,他要找女朋友啊。”

姐夫也说:“我们还动得,还可以帮助点。动不得的那天再说吧。秋天,我们就去剁广。”

看着姐姐花白的头发,残缺的牙齿,看着姐夫满头银发,粗糙的双手,我懂得了父母的伟大。他们承担了所有的苦累,盘孩子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学,找女朋友,从来不质疑自己的孩子、抱怨自己的孩子。

今天,是这娃的结婚酒,是,应该高兴点。这是姐姐姐夫盼了很久的一天,他们要昭告这连绵起伏的大山、大山上的杉树,庄稼、飞鸟、走兽,小溪、小溪里的鱼虾、螃蟹,他们要昭告亲戚邻朋,来往的陌生人及车辆……他们的宝,今天结婚了!

作为娘舅的我们,一行人扛着鞭炮走到姐姐家坝子边时,姐姐姐夫已站在大门口迎接。姐姐瘦小的身体更加瘦小了,上身穿着酒红色的呢外套,齐耳短发染成了棕色,左胸带着一朵红色喜花,腊黄的小圆脸上因挂着幸福的笑容而美丽。姐夫戴着鸭舌黑呢帽,上身穿着黑色呢外套,左胸带着红色喜花,笑眯了眼,黝黑的脸容光焕发。

坝子仍旧是土坝子,烂泥巴,一条石板路通到大门口。新郎走下大门口的石台阶,一一喊了舅舅舅娘后,弯腰打开旁边的一个大纸盒,取出几大圈鞭炮,一一滚开,蹲下点燃了引线,欢迎炮仗响起。紧接着娘舅们的庆典炮仗也响起来。鞭炮声惊天动地,硝烟味呛鼻,浓烟随着鞭炮声向坎上坎下左邻右舍屋宇迷漫扩散。

新郎今天白衬衣、红领带、黑色西服、外套乳白色羽绒服。白白胖胖多肉的脸,笑眯眯的,新郎花映红了他白白净净的脸,一副富贵相。

从姐姐与弟弟们寒喧中,得知姐姐眼晴痛半年多了,一直在做治疗,眼周一圈因治疗而留的疤,结痂还没完全脱落。几个弟弟面带微笑,因为今天是喜日子,实际上又忍着内心的痛苦,言语中不忘责备姐夫太不像话,居然要姐姐跟他一起去剁广,一面又嘱咐姐姐要到大医院治疗。

听到姐姐得了眼疾,我感觉泪水就要跑出来了,又生生逼回去。

姐夫瘦小黝黑的脸颊上,鹰钩鼻更加突出了。同时迎上来一个鹰钩鼻的年青女子,应该就是我的外甥女了,三十几四十岁左右,傍边跟着圆脸的外甥女婿。

大门右边放着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放了一大磁盘瓜子花生糖果,一个中年男人在那里记载礼金,送礼的人会得到一个小红包。大嫂便带着我去记礼金,并得到了一个红包。

外甥女邀我们往里走,找空位坐。

堂屋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进进出出。因为天气阴冷,虽然电灯光很明亮,屋内依然暗,似乎木板墙壁吸收了所有的光线。

堂屋右边是婚房。天花板上粘满了红色气球,婚床喜被也是红色。里面有一盆烧得很旺的炭火,大屏幕液晶电视机正在播放着节目。火炉边围坐着几个年轻女子。我猜,她们都是新娘的亲戚。外甥女带着我在里面坐了一会,说还有其它事要忙,就出去了。我觉得尴尬,也走出去找大嫂。

接着就是酒席了,客人还是很多,大抵坐了十桌。我们被分配楼上入座。每个桌子下都烧了一盆碳火。楼上很暗,阁楼窗户外的天空更加阴沉,阁楼里的木板墙壁更黑了。原本只是挂了两盏电灯,姐夫又去找来两盏备用的充电电灯挂在屋梁上,才勉强看得清每个人的脸。

这时,大姐夫已到了,大家又寒暄了一番。大姐夫已七十有余,大大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他说他开了两座麻将,一天可以收两百块钱。大家都说,这样也好,吃穿是不成问题了。说到二姐的病,大姐夫也埋怨二姐夫,不应该带着她去剁广,应该尽早带她去医治。

因为大姐早已去世,大家才格外珍惜二姐吧。也因为二姐尚健在,二姐夫在众多小舅子心中才有了更高的地位。

正式吃饭时,大姐夫去了另外的饭桌。

上完菜,新娘随新郎来敬酒,算是认识亲戚。

新郎看着三哥喊了声:“三舅舅”,又看着新娘说道:“那个是三舅舅,媳妇,喊三舅舅。”

带着新娘头饰、穿着浅灰羽绒服、浓妆艳抹的新娘木讷地看着三哥,木讷地喊了声:“三舅舅!”

三哥:“唉!”

新郎:“媳妇,给三舅舅倒酒。”

新娘绕到三哥旁边,三哥把酒杯放在新娘面前桌子边,新娘倒了杯酒。

新郎:“舅舅,我们来喝一杯,谢谢您的到来。”

三哥举起酒杯:“宝崽,你做什么工作呢?”

新郎:“我的工作就是、就是每天开会……开、开会。”

我心里暗暗叹道:“怎么还是开会呢?也许他认为开会是一个不错的工作吧。他并不知道会让人误解。”

三哥:“好!好呀!在你的众多老表中,你最有官像,以后要带带他们。”

新郎酒杯举到嘴边,道:“谢谢舅舅夸奖,那是应该的。”接着喝下酒。

大堂弟道:“我家那个今年大一,就今天一起来的你的表弟,还望你以后照应着。”

侄子笑盈盈地附和着:“还望表哥多多指导”

二堂弟道:“你表妹今年大三了,到时我把你的微信推给她,有需要找你。”

新郎:“好,我会留意。”

酒杯都满上了,不喝酒的我和大嫂倒了杯可乐。大家站起来,杯子举了举,都放嘴边抿了下。

新郎:“三舅舅四舅舅、五舅舅、大舅娘、二舅娘,你们先吃,我们转一圈再来陪你们。”

三哥:“这娃长大了,知书达理,好样的。去吧,转一圈再来。”

新郎新娘一走,姐姐姐夫也来敬酒。姐夫很高兴,挨个和小舅哥们搞酒,直到都大醉。三哥醉了,半闭着眼睛划拳。明明喊着:“实在好啊!”,却弯着大拇指。姐夫醉了,斟酒时,把酒洒在了大堂弟衣襟上。大堂弟醉了,一边喝酒,一边建议大家无论如何都要打圈麻将再走。小堂弟醉了,一边喝酒一边兴奋地和外娚女聊起了童年一起放牛。

成年人就是这样,高兴了就喜欢喝酒,喝酒了就更高兴。借助酒力,肆意表达情感。

新郎新娘转了一圈,又来敬酒。

姐夫拉着我手,指着新娘说:“妹,看!那个就是你外甥媳妇啊。”

新娘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的确漂亮。我道:“姐哥,外甥媳妇真的很漂亮啊!”

姐夫指着我,鹰钩鼻点了几下,“宝!喊二舅娘。”

新娘子便对着我喊了声“二舅娘!”

我不知该说什么,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

姐夫又拉着我手,指着新娘子对我说:“妹,她就是你外甥媳妇啊。”

又指着我对新娘子说:“宝,喊二舅娘。”

我和新娘都笑了。新娘又对着我喊了声“二舅娘!”

我:“唉!”

姐夫又左手拉着我的手,右手指着新娘子给我介绍道:“妹,这个就是你外甥媳妇啊。”

又指着我对新娘子说:“宝,宝、喊、喊二舅娘!”

大家都笑了。

临别,大家又互加了微信,姐夫嘱咐大家要常联系。

回程时,天将黑。进城时已是灯火通明。

我想,姐姐一定走过比常人更多的艰辛。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都要历自己的劫吧。

按理说,我们是去祝福新人百年好合的,其实更多的因素是去看望二姐。心中默默祝新人喜结连理,也愿二位老人晚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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