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道道老
刘老汉的妻子故去了,杨家村的村民都结伙成群地向着正对着街前的刘老汉家走去。
那里已经来了很多人,家里已经盛不下,好多人来到街上站着。
正是寒冷的天气,黑咕隆咚的院门,一看那木头就知道年头不少了,说不定是从他的祖祖上传下来的。门外放了表示丧事的用白纸糊的幡儿,被冷风一吹,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让人感觉这寒气更重了,禁不住心里一冷,好多人的身子缩了一下,忍不住将棉袄拽紧了些,好像这样就能彻底将寒风挡在外面似的。
小小的院子,院墙没有一人高,是用土泥垛成的,也就是防一下牲畜闯进来吧。墙头上有几棵去年遗留下来的野草,已经干枯发白了,迎风瑟缩着左右摇摆。北屋只有两间土坯房子,是老一辈传下来的,窗子是那种老式的黑木头窗框,糊着白色的窗纸,遮挡寒风。人已经入棺,很大的一具没上颜色的木棺材,已经没处放,只好放在门洞子里面。侠窄的门洞让棺材显得更加的巨大,有一股渗人的感觉。
贴着门洞子墙根,一遛儿跪着刘老汉的几个儿子和孙子,皆披麻戴孝的。女眷不需要跪着,堆成一堆,在院子里站着,皆头上戴着白孝,身上穿着孝衣。每来一群人,如果听引路的人说是女的,女眷们就要开始哭起来;如果说是男的,男家人们便嚎起来,男子比较有力量,那嚎声振天动地,半里外都能听到哭声。来的人们便跟着哼哼,个个从衣服兜里掏出折叠的手帕捂在嘴上,眼睛眯缝着,表示着他们的悲伤。哼哼一会儿,有管这事的人做个手式,来人立马停下声音,打躬作揖,然后回头往外走。这里相应性别的子女们下跪送客。
一拨一拨的人来,一遍一遍地哭,到后来,年纪大点的孝子都跪下快爬不起来了,孝子孝女们眼泪已经干了,再挤不出来。就有多事的人过来,“这是你亲娘啊,怎么不猛哭,这时候不哭什么时候哭?!”
孝子还好说,戴着大大的白色帽子,猛往下拉,遮住眼睛,让人看不到有没有眼泪。女的就不好办了,眼睛被人看着,没办法,有的使劲想着一些悲伤的事,努力让眼泪流出来。
那些来吊唁的人,有的完事就回家了,有了又折回来,看热闹。于是人越来越多,很多从院墙外面看着。
刘老汉一拨一拨地迎接着前来吊唁的人群,脸上并没有悲戚的神情,他有更多的烦心事要去处理。人们安慰着刘老汉,“在炕上已经躺了三个月了,走就走吧,受罪也受够了,这下解脱了,不是吗?”
刘老汉叫老汉也只有五十八岁而已,老婆比他大六岁。这么大岁数的,刘老汉仍然白净面皮,细细嫩嫩的,农村话讲一看就是没经过风吹日晒的。身子长得很单薄,看不出个子多高,因为他的背在后面拱成一个圆弧。
在村里来说,刘老汉属于那种怂人,肩不能挑,背不能抗。好在老婆很能吃苦,里里外外都是老婆抗着,庄稼活一把好手。他们是祖上给定的娃娃亲。这种当时以务农为主的年代,是不大被看得起的。那时候大家都下地挣工分,刘老汉不能下地干活,只好去了附近的砖窑给人忙饭,倒是天无绝人之路。只是苦了老婆,她含辛茹苦,养大了两女三儿,女儿都已经嫁人,大儿子也娶媳妇,有了孩子。可怜她终于积劳成疾,一病不起了。
这刘老汉平时还喜欢研究个学问什么的,二儿子本来已经找好的人家女儿,准备定亲了,没想到刘老汉念念有词,掐指一算,说两个人的生辰八字不合,不同意儿子的婚事。这婚事便吹了。结果人家都知道这事,没人给介绍对象了。从此儿子再也找不到对象了,现在和他一般大的同龄人,人家的孩子都上小学了,二儿子还光棍一条,单着呢。
那时候,这算生辰八字基本没人信,可儿子婚事被他给搅了,这事便成了笑谈。而且儿子看着同龄人都有了孩子,也是很气父亲。除了这些,刘老汉一家人是村里有名的老实厚道人,在村里人缘不错。
如今老婆归西,还剩下两个儿子等着刘老汉想办法呢。大家伙悄悄议论着,不仅带着些同情。到他这个年龄,城市里基本退休享福了,他还不行。不管怎么样,日子还得向前过,办法还得继续想。
好在三个儿子都长得像他娘,没有一个锣锅,都长得高高大大的。一排名字顺下来,“顺来,顺新,顺利”。小儿子顺利比较好说些。他是村里有数的几个高中生之一,又爱好文艺,上边派下来工作zu时,他总是积极参加演节目,跳舞,像模像样的。人又长得帅,是每年过年秧歌队里的四小帅之一,不知俘获了多少妙龄女子的心,可惜人家父母一听他家情况,这么穷,就坚决不同意女儿嫁给他,因此黄了不少。就这样,有一个来本村走亲戚的,看上了他,坚决地嫁给了他,财礼也没要多少。所以,总起来说,小儿子比较让他省心。
眼下就剩下二儿子顺新让他费心了。顺新已经过了正好的年纪,性格也软一些,只念过小学。说起话来绵绵软软的,让人一看就没什么魄力。让人愁啊,悔不该当年毁了他的婚事,八字是不合,总比没媳妇强吧?
也在天无绝人之路。有一个外地女人,领着一个年轻的女儿家家,要来村里找人家。那女儿长得很水灵,说是与丈夫离婚了,带着一儿一女,这边现在生活比较好,要来这儿落脚。大家便想到了顺新。正好他是单身,对方带着两个孩子也不嫌他什么。那女人要了些财礼钱扬长而去。
本来以为这样一来大事一定。没想到一天,媳妇跑了。大家一通追,给追回来了。听说那女人是个“放鹰”的,把女儿到处卖,赚财礼钱,过一段时间,女儿就跑掉,再卖往别处。这女儿别的都听她娘的,只是去哪里都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这个坚决不听她娘的。所以跑得不快,被追上了。
村里人想揍她,顺新拦住了,还替她挡了几下速度快的。他说,“不要打她,她以后不会跑了,会安下心来过日子了。”
果然这女儿可能是被顺新实心实意感动了,也许跑累了,从此安下心来跟顺新过日子了,还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女儿长得活泼泼辣,而且漂亮,像她娘。这下,这个人是真的在这个村稳定下来,整天下地干活,而且很能干。后来虽然她娘又来过,她已经不再听了,就没有再来。
又有关系不错的朋友给顺新介绍了在一所学校敲钟的活,每天上学时下课,下课,敲钟,兼看大门。平时也不耽误家里的农活,也算是个吃商品粮的人了。
眼看一家人都过得越来越好,这下,刘老汉终于可能安心地过他的养老生活了。这时好多东西已经放开,好多人有了钱,也讲究起一些别的东西。方圆几十里地的人,都知道刘老汉会看fen地,也叫看风水,当地叫“堪舆”。好多人来找他去帮着看看,刘老汉便也闲不着。
他本来以前忙过饭,自己会做饭。现在又会这手艺。刘老汉坚决不跟儿子一起住他们的宽敞的大房子,自己一个人住在老房子。把地平分给三个儿子,每年只要点粮食,也不多要,够吃就行。平时去堪舆人家回来,人家最起码给他很多好吃的东西,老头一个人也吃不了。小辈们谁来谁拿,也不介意。过得挺快乐,整天满脸笑容的。后来,儿子们的儿子也娶了媳妇,看当年刘老汉那弱弱的身体,谁也没想到现在过得这样,都很唏嘘。
当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家一个样。刘老汉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小儿媳就不干了,他们比较自尊心强,不来老汉家拿东西,老汉本来从年轻就懒散,也不给送。小儿媳就说老汉偏心眼,爬上房顶去骂街。小儿子也不敢管她,因为她有点抑郁症之类。刘老汉始终没动静,可能是整天比较忙着出去做生意,也可能是觉得好男不跟女斗,特别是公公不能跟儿媳妇斗,这是那地方风俗,若公公跟儿媳妇斗就是有理也会被人说不好。
后来小儿子的儿子不愿意了,没想到这小儿子的媳妇比较泼悍,却很听儿子话,可能是想到自己将来要指望儿子养老吧。她儿子来找妈,“你不嫌丢人吗?你让你儿子的脸上哪里放,我还是找的当庄亲?”小儿媳这一被刘老汉的孙子说,立马耷拉下脑袋,从房顶下来了。刘老汉这才算真的风平浪静了。
后来,刘老汉年岁越来越大,老得做不了饭了。他便给三个儿子规定,一个儿子家待四个月。轮到哪个儿子家,就在哪个儿子家里吃住,都得给准备地方。
刘老汉虽然老得行动不方便了,但不影响堪舆,脑袋瓜还很好使,人家照样拉着车来,车上还贴心地铺上棉褥子什么的,将老头儿伺候得好好。刘老汉便规定,在谁家住,堪舆后人家送的东西就给到谁家,说起来老头儿也不赘人。三个儿子家都把最明亮的砖互房子的一间收拾出来给老汉住。老汉喜欢睡热炕,三个儿子本来屋里都放床了,都专门给他垒上热炕。
于是三个儿子家都尽心尽意的伺候老人。夏天,每次堪舆去时,老汉都穿着漂白的白褂,这在农村来说比较少见,因为农村整天一身土,一身泥的,很少见人穿这么漂白的白褂。刘老汉的罗锅背也不影响他看起来精精神神的,三家都把老头拾掇得干干净净的,浑身没有味,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儿子们的门面嘛。老头儿走到哪里,请他的人都恭恭敬敬的,用马车拉到一个地方,只见老汉拿着一个罗盘,另一只手拿着一个指南针,被请他的人的家人围着,时而口中念念有词,时而掐着手指在掂量着什么。人们都崇拜地看着。做完,人家又小心翼翼地架下车来,送到家里。那小心程度,真的像是担心碰坏一件稀世珍宝。
在老汉九十岁的时候,终于无病无灾,睡梦中与世长辞。这时候,重孙子都上小学了,孝子孝孙排了长长的一排。生活条件已经今非昔比。并且大家觉得老头儿也没劳累任何人,都感觉有些内疚。一家人给他雇了吹的,唱的,放炮的,哭得期期艾艾,把他送往了他应该去的地方。人们都说,“哎,当年老太太亏了!”
最后一锨土撒下他的坟头,宣告着刘老汉的这一代结束。
好多人谈论着刘老汉的一生,对于养老这个话题,好多人陷入了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