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的逃离

除去物质上,还有一个缘故,与家庭有关,毕竟,谁不憧憬幸福美满的未来呢。

去年年底,阿爷即将八十大寿,我早早回了老家,即便阿爷与父母关系不算融洽,但形式上的东西还是少不了,父母为此忙前忙后,而我早些回去也能帮衬一些。

走出车站,低沉灰色的天空呼之欲出,我一边走一边回忆起前一年这个时候的天气,貌似也是阴沉沉的,下雨了吗,记不得了。思绪中,父亲打来电话,说他一会就到。

我伫立在路边的公交站台等候,干净宽敞的马路,高耸的小区楼,熟悉的感觉让我有些格格不入,我确信,此时此刻,我并不属于这里,如同一个穿越至此的旧时代人。一大哥靠近,问我去哪,他拉我过去,听到熟悉的口音,仿佛心灵有一丝融进的异样感,我摆手微笑,回道:“有人接,我父亲。”

这里是我的家乡,这里有我的过去,也寄托着我的未来,唯有此刻迷失。

大寿摆宴的日期是廿四,廿五,这事未雨绸缪的有点早,父亲早在去年年中时候,就将日子连着厨师人选一块确定了下来,但早出日子也好,不容易撞工。厨师是村里的一位大伯,听父亲说,他俩幼时是同窗,正式办席前,他来我家送菜单,当天,他俩说起彼此过去共同的事迹,二人都兴致勃勃,欢笑有加,望着这两位双鬓已有斑白的可爱大人,我仿佛见着他们藏在身体里的孩童。

老实说,如果可以没有掣肘,我更想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回家,过上一段如童年里的普通日子——父亲不用置办一堆年货,也无需反馈人情,母亲也不用总是打扫,收拾人来人往留下的痕迹,村子里没有拥挤的人流,池塘边也没有汽车的停泊围绕。

从车站离开,我和父亲去到阿姐家,当天外甥女十岁生日,这场聚席,姐夫没弄复杂,就自家亲戚简单摆上两桌。在去的半道,天下起雨,抵达时,雨势更甚,我远远见到阿爷和二舅在走廊上聊着天,随后听到动静,他俩见着我和父亲驶进视线,我将行李从车上取下,拖着行李箱向走廊靠近。

“阿爷,舅。”

打完招呼,我才察觉自己的声音似乎过于小声,心想要不要重喊一次,阿爷耳朵不便,如果他没听见,会不会有些伤心,认为孙子回家见到他的第一面都没喊他一声阿爷,但转念一想,也没关系,不差这一件事。

正当我这么想,二舅向老人家说道:“亲家,听到没,你孙儿喊你阿爷,他先喊的你,再喊的舅,你晓得吧,您孙儿内向,声音小,您晓得吧。”

内向?不愧是二舅,人情世故,反应真的快。

阿爷听着二舅的话,微笑着,没说什么,只是笑着。我放置好行李,向厨房走去,再见到的是外婆,她老人家今年八十好几,正和另外一个老人家在闲谈,外婆的椅子旁靠着一根拐棍,她老人家不久前膝盖第二次受伤,还没好利索,这拐棍想必是二舅买的,不锈钢质地,看着挺结实。

“外婆。”

闻声,外婆转过视线,见到我,她突然开心,满脸笑意,抓着我的手说:“我的宝宝回来了。”

虽然我已这个年纪,但外婆这么叫我,我依旧欣然接受,从小外婆就待我亲昵,熟悉的称呼听着亲切又温暖。

视线往前,看向灶台,阿姐拿着锅铲在倒腾,母亲坐在灶口加柴火,姐夫站在厨房后门,左手拿着一只刚被烫过的死鸡,右手拔毛。

“母亲,阿姐,姐夫……”我一一招呼后,站母亲和阿姐中间。

阿姐说:“弟今年看着瘦了。”

母亲点头复议:“是瘦了一些,外面的油水不好。”

母亲说完,起身找来碗筷,让我盛饭先垫个肚子,她觉得我中午在火车上过,定不会吃车上的快餐,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锅里正煮着红烧肉,阿姐挑了两块最大块的放到我碗里。

从姐夫家离开,到家时,天色已黑。

屋子里,父母和我三人,我从行李箱里拿出带回来的新衣裤,让他俩试试。看父母试穿的这个过程很特别,即便不是第一次,我仍有些害羞,可能是我不擅长直接表达爱,也可能是我觉得愧对他们,却又毫无办法。

过后,母亲说,坐一天车,怪累人的,让我早些回房间休息,她将床上的被子在太阳下晒足了两天,应该蛮好睡得。知晓母亲的举动,我有些感动,也有些羞愧。

躺在老家的被窝里,望着不再霓虹的窗外,闻着被子上熟悉的家乡味道,我想,今晚一定睡得踏实。

次日,雨势更大,看这架势,是哪也去不了,我提议给屋子大扫除。母亲总念叨这事,这屋子一天不打扫,这事就在她心里搁一天。母亲腰不好,一些区域打扫她弄不了,其实我和父亲都不想让她参与,可母亲觉得我爷俩不够细心,无论我俩怎么劝阻,她都要亲力一部分,即使打扫过后,她肯定会犯腰疼。今儿倒是个好时机,大扫除这事,早做晚做都得做,早些做了去才好。

可母亲有别的想法,再过两天就是阿爷的寿宴,届时人来人往,屋子定不会干净,这会打扫也是白搭。听完母亲的见解,我直呼母亲高明。

雨一直下,我将天气预报的日期拉到摆宴日子,果然,阴雨参半,既然天公不作美,也只能事在人为了,准备好所有能准备的。

三人坐在一块闲聊,母亲说,这场喜事,不晓得还会发生些什么,参照以往的经验,我和你父亲大概率不落好。

母亲将我回家的消息告诉了小姨,小姨告诉表弟,隔天,我去到外婆家,表弟也跟着来乡下与我在外婆家碰头。表弟今年刚十八,上了个职高,属于实习和学习交替进行的节奏。表弟从小与我亲昵,一直到现在,我只要回家,他就会找我,他说是找我玩,可我这乡下地方,着实也没有啥好玩的,对他而言,似乎只是换个地方玩手机,况且我家还没无线网,可表弟依旧乐此不彼。有时,我会想着独处,心想,表弟啊,你就在自个家待着吧,你这晚上还得和我睡一张床,这算咋回事啊。

不过今年我不这么想了,表弟成了我的小帮工,我带着他一块跑进跑出,置办一些寿宴的遗漏物件,中途不禁感叹,有个听话的表弟在身边陪着,挺好。

阿爷八十岁大寿,热闹非凡,却也着实繁累。以往,我也去过别人家吃酒,过程中有吃有喝十分乐足,可自从亲身体验过办酒的滋味后,我眼里就只有台后人员的疲累。琢磨一番后,得出结论,这种仪式类的事件与我调性不符,而我什么调性,往好些说,大概可以用极简主义形容,往不好些说,就是懒人性格。不过,他人之意我无权干涉,但倘若在我后续的人生中,有涉及到与自身相关的繁琐节点,我不会整这出麻烦事,一是累,二是没什么意义。

至于意义,我想的是,这玩意得自给,至于能从别人那得到点什么,没必要,更不重要。只是,我这样的人,大概率会穷苦一生。

寿宴摆两天,第一天是晚餐,暖寿,第二天是午餐,正餐。相比大部分人脸上洋溢的快乐,我只想快些结束这场非凡的热闹。

首日,天气将阴将雨,始终要下不下的模样,所幸老天一直撑着,直到半夜才落雨不停,虽然次日还有一场席避不开,但能有一半的好运,我也知足了。

期间,一个不大不小的插曲,发生在第一日晚散席后,还有留下的人,都是家族亲戚。晚上八点左右,堂姐夫开始在户外的八仙桌上,组装一个八层蛋糕,完成后,大家拍照留念,我没去凑这热闹,在客厅帮着母亲收拾。切蛋糕前,生日歌声,烟花声,欢呼声,一切都显得万分和谐,一个多么欢乐幸福的家族——如果当时有一个旁人在,那人大概率会这么想吧。

中途,我去了趟厨房添柴火,待我再回来时,热闹就不是刚才的热闹了——姐夫与大姑家的表哥扭打在一团,小叔也作势要打向某人,还有母亲,见姐夫吃亏,冲向人群,手脚并用。欢呼声成了彼此的叫嚣声,人群都凑在一团,脸上不再是笑容,而是因为尽力阻止双方冲突而造成的面部紧绷。小姑在哭,冲着大姑喊:“姐,这是咱爸的大寿日子,你还要继续闹吗,是不是要我给你跪下,你才愿意安静下来。”母亲也在哭,朝着人群喊着:“他们欺负我们一家人,已经欺负惯了……”

阿姐在哭,姐夫在哭,父亲一脸愁容。

而我有些无感,我甚至觉得这些大人有些像小孩,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的私欲,这些言行不一的人群,让我反感,看着他们,我只想到两个字——虚伪。

阿爷,你与我说过,您最大心愿的是小家合大家,家族乐融融,可您真是这么想的吗,您真是这么做的吗,或者说,您觉得您选择的方式真会往你所想的方向趋近吗?我看不是的,您渐渐老了,我不知道您是否意识到一些异常,但我已无力改变现状,我甚至连您和我父母之间的隔阂都无法消除半分。您看我的眼神,亲切又显爱,这我感受的到,可对我而言有些沉重,我承受不起你眼神中对我的爱,我宁愿您对我无情一些,这样我的内心也能多些坦然。

阿爷,我想,我对您的行为,很难再有改变了,也许会有奇迹,也许在另一个时空维度,我们就是幸福和谐的一家人。

接下来的局面,有人劝导,有人解释,有人讲道理,有人谈大度,我清楚,大家都心知肚明,对与错不重要,我很想告诉姐夫,无需再辩解,也不要太过投入,这只是一场游戏,从一开始,能影响这个游戏的就只有钱和虚荣。

但我没说,我知道,一切都只是反应,而我已经懒得反应了。我拍拍母亲的背,让其别哭得太伤心,会伤身体;拦着继续向姐夫劝说的长辈,终止其对话,大家都在上头,说再多也不如早点回家。待人群散去,收拾桌椅,打扫户外,今夜大概率会下雨,我将凳子藏在桌面下避雨,避免淋坏,做完这些,早早洗漱,毕竟还有第二天。

这场寿宴结束后,我更加坚定了我之前的想法,后续我生日什么的,一律不办酒席。而这事结束后,即便发生了上述的插曲,即便过程不算完美,我们一家也单纯为结束松了一口气。我突然想到前几日,母亲为了祈祷这事顺利而求菩萨保佑,到这会,我不知道这种程度,菩萨算是保佑了还是没有。

再过几天便是除夕,一切和往年雷同,一家三口,打扫,买菜,烧香,放鞭炮,过年。

后面日子会清净一些,初一上山拜佛,初二纳亲,初三居家,初四走亲戚,初五居家,初六,我离开老家,坐上了去城市里的列车。母亲很不舍,说不会催我相亲,让我在家多待两天,钱可以少赚。我没答应,只是说,回家时已经向公司请过一些假,在家待的时间也不短了。

初六那天,刚下高铁,就收到母亲错发给我的消息,消息原本是母亲给阿姐的,母亲本想瞒着,追问下,才知晓,母亲和父亲闹了不小的矛盾,电话里,母亲坚决离婚,父亲也叹气连连。而我在异乡,心里万般无奈,我们这一家是怎么了呢,贫贱夫妻百事哀,我再一次想到了这句老话。

他俩离婚挺好的,当时我这么想,至于最后过成什么样,我能给予到他们多少,顺其自然,即便把我这命搭进去都行。

我给自己心理建设,想好了一切最坏的后果,最坏不过生命尽头。

最后他们没能离的了,母亲说,父亲以死相逼,这出乎我的意料,我知道父亲口是心非,甚至对父亲能解救这次危机不抱期望,但没曾想是以这种方式平息,简单而粗暴。

我觉得自己不孝,无论我行为上做出多关爱他们的举动,但我骗不了自己的心,一颗十分疲惫且厌倦的心。

我想逃离,可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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