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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仅有10平米的狭小出租房此刻像一个坚固的笼子让苔花感到压抑,或者刚刚的那一幕让她前所未有地鄙视自己,痛恨自己。她坐在那张1米2的小床上,双手捂着冰冷的脸,胸腔里憋闷得似乎不能呼吸,仿佛有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压在心上。然而,仿佛又有一种什么希望从这种沉重中挤出来,让她觉得身体开始变得轻盈。杂乱的感觉交织在一起,眼泪大滴大滴地流下来,流着流着仿佛决堤了一般。从抽泣,到呜咽,再到嚎啕大哭。她多久没有这么肆无忌惮地哭过了?
她忽然想起了爸爸,他离开了十二年。在她没有见到他的那些日子里,她经常记得那些感觉,爸爸把她举过头顶逗得她咯咯笑的快乐的感觉,爸爸牵着她的小手时温暖有力的感觉,爸爸蹲在她面前宠爱地看着她时那种安全踏实的感觉.....
那些感觉真实得如在昨天,可又虚幻得似乎不曾有过。她不敢去想,那是深埋在内心里最柔软的一块地方,一旦触碰,她就会临近崩溃的边缘,一个骄傲坚强的人是不允许自己崩溃的。可是,这个晚上,当大木颤抖着双手去为她扣上那些上衣纽扣的时候,她又有了那样的感觉,让她温暖,又让她害怕。
她再一次陷入了20年前那些或清晰或模糊的记忆里。
她6岁的时候,爸爸就离开了。至于为什么离开,苔花没有问,也不敢问。
她想爸爸,很想。她问妈妈爸爸去了哪里,妈妈沉着脸狠狠地说,“死了,死了,跟你说过很多遍死了,不要你了!”说完,妈妈重重地关上了门。
接着,她听到妈妈在里面嚎啕大哭,可是她不敢进去,小小的她在妈妈的哭声里默默地流着眼泪。她知道爸爸并没有死,爸爸只是走了,以后也不回来了。从那以后,苔花再也没有问过妈妈。
小小的她只是觉得孤独极了。幼儿园的时候,除了学校里的伙伴,她几乎没有伙伴。她常常透过自己家的窗户看到外面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地一起玩耍,她也想去。可是妈妈不准。妈妈说这个世界上那么多坏人,要是出去被坏人拐跑了就再也回不了家了。苔花在妈妈的屡次警告下,总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了警惕,甚至还有那么一些恐惧。
妈妈总是很忙,她只知道妈妈在工厂里上班,经常早出晚归,很多个晚上她都等不到妈妈。
小学六年,她永远是班里的第一。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她拿着语数分别100分的卷子等妈妈回来。等到了12点,妈妈终于回来了,只是脸上布满了倦意。她还是鼓起勇气,带着欢欣和期待把卷子递给了妈妈,妈妈瞥了一眼,哦了一声,便回屋躺在床上,鼾声很快响遍整个屋子。
苔花常常觉得妈妈就像一个机器,一台只会干活的机器。她看起来比同学的妈妈老了许多,脸经常耷拉着,很少笑,不管是微笑还是大笑。妈妈也很少和她耐心地说些什么,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着,她想可能是妈妈太累了。
从那以后,苔花再也没有把试卷给妈妈看过,妈妈也从没有过问过她在学校的生活。她们仿佛成了生活在同一个空间里的陌生人,一种强烈的沉闷和压抑笼罩着这个家。
苔花常常站在窗口遥望远方,她甚至想过离家出走,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她不认识别人,别人也不认识她的地方。
不过,第一的光环倒是给了她很多的安慰,让她有一种万众瞩目的感觉。老师常常在班里和同学们说,“你们要向苔花同学学习,她是你们学习的榜样”。在这关注里她感受到了一种暖暖的充满力量的东西,这似乎也是唯一一件能够让她感受到温暖的东西。这种温暖就像她的一根救命稻草,她必须紧紧地抓住,只有抓住,她才能看到一些明亮的东西,是什么她还不知道,可是那些明亮的东西让她觉得安全,快乐,充满希望。
可是,幼小的她常常还是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是空的,这种原本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空的感觉是多少的夸赞和掌声都无法填补的。她无法和同龄人融入到一起,在她眼里,她自己似乎是一个无需任何人照顾的大人,可是她的同学们还是一些稚嫩的孩子。在学校门口,她看到同学们总是快乐地和爸爸或者妈妈说着再见,放学的时候同学们之间又难舍难分地说着再见,她似乎没有体会过那样的感觉。她常常一个人独来独往,很少与别人交流。在同学们眼里她是孤傲的,无法让人靠近。习惯了孤独,她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融入到群体中。她仿佛站在茫茫无际的荒野上,四顾望去,除去杂乱和荒芜,就只有她一个人。
带着这种也许是与生俱来的孤独,或者是被生活扭曲所致的孤独,以及唯一能够给她带来骄傲和希望的那份优异的成绩,她迎来了自己的16岁,也迎来了自己新的生活起点—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除此以外,一切都照旧发生着,日出日落,四季交替,自己的孤独冷傲,妈妈那似乎永远挤不出笑容的脸,以及爸爸的音信全无。
在大家拼着全力往独木桥拥挤的三年里,苔花的高中生活也许多年以后回忆起来是平淡乏味的。孤独,努力,失望,挫折,不言败是那三年的主旋律。第一的光环慢慢黯淡了下来,她似乎怎么努力都无法达到自己想要的成绩。她成了班里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老师的关注点只在最差的和最好的那里,她认真,努力,听话,不给老师添麻烦,但也没有耀眼的光芒,她像生长在角落里的一株蒲公英,坚韧而用力地生长着,即使无人鼓掌。
王雄木在这怎样的时间节点以怎样的方式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的,她完全没有在意到。十几岁的她心无旁骛地想挤过座千千万万人都想通过的独木桥,为此她似乎已经消耗尽了所有的精力。考上大学,远走高飞,离开那个压抑的家,是她内心坚如磐石的信念。
有一次,她得了重感冒,头痛欲裂,鼻涕像河水一样往下流,喷嚏一个接着一个,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老师让她回家休息,她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每天的作业和功课争分夺秒都不一定能完成,哪还有休息的时间呢!同学们劝她不要太拼了,可是没有谁知道她内心里有着怎样强大的信念,那信念甚至超过了健康,超过了一切。
正当她又打了一个喷嚏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流又找不到纸的时候,后桌的男同学给他递来了一包纸巾,她来不及说谢谢。从那以后,她才注意到后桌有个叫王雄木的同学,她听到同学们都喊他“大木”,他很少说话,但是很受同学们的欢迎。
“大木,笔借我用下,”“大木,有没有纸啊?给我一张。”“大木,老师喊你去搬一下水。”“大木,走,打球去。”......
苔花每天都能听到班里的男生女生们找他帮忙找他陪伴玩耍的声音。一个乐于助人的同学—这是高一那年王雄木给她的最深刻的印象。
高二下学期的一个晚自习后,苔花一个人背着书包骑着车子回家,她常常都是一个人,时间久了,她已经适应了一个人,甚至连孤独都忘记了。
“你就是高二八班的吴苔花?传说中的' 小龙女'?你需不需要一个‘过儿’?哈哈哈......”当苔花经过回家的那个巷子时,突然从后面窜出来几个陌生的男生,不怀好意地冲她喊道。
“小龙女”这个称呼不知道是班里的哪个同学最先叫起来的,她知道大家背后都喊她“小龙女”,也许因为同学们觉得她冷若冰霜,无法靠近。她从未和任何一个同学说起过自己压抑的家庭,自己那个不和她谈心,甚至很少对她笑的妈妈,以及那个杳无音信不知道去了哪里的爸爸。她柔弱的双肩可以扛下的重量是那些每天无忧无虑天真单纯的同学所无法理解的。她早就习惯了在内心里埋下一个又一个的心事,让它们慢慢腐烂。
这样一颗坚强的心对隔壁班的几个毛头小子是没有任何畏惧的。她镇静地停下自行车,转过身,双眼射出剑一般的冷光。她就那样站在那里,安静地,一声不吭的。可是那种震慑力在昏暗的路灯下让人毛骨悚然。
“你们想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几个男生竟然欺负一个女生,还要不要脸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像一声响雷穿透了黑夜,重重地打破了寂静。原来是王雄木!
几个愣头愣脑的小男生在苔花毫不畏惧的直视下早就想逃脱了,突然听到这震雷一般的吼声,全都灰头土脸地跑开了。
“这条路晚上一个女生走不安全,以后还是换一条路线吧。今天我送你回去。”
“不用,什么安全不安全的,我就没怕过。不过还是谢谢你。”说完,苔花看都没看大木一眼,就骑上自行车离开了。她要赶快回家完成自己给自己布置的练习。
大木骑着自行车远远地跟在这个倔强的女生身后,直到看着她进入自己居住小区的大门。
从那天以后,大木总是在晚自习结束后骑着自行车远远地跟在苔花后面。大木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他只是隐隐地觉得他需要保护这个看似安静柔弱其实内心有一股谁也无法撼动的力量的女生。尽管他知道她甚至不需要谁去保护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这个女生畏惧。
这个男孩子的内心也被这股力量给震撼了。或者说自从高一他坐在苔花的后桌开始,就感受到了这种看似安静柔弱的气质里隐藏着的一股任何一个女生也没有的力量,这股力量像一个谜团一样藏在大木的心里。苔花的安静沉默总是让人忍不住想去呵护,可是她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倔强和冷傲的气质似乎能把所有人拒之门外,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
他不知道苔花有没有察觉到每天晚自习后他像一个幽灵一样的远远地尾随其后,然而他并不觉得她知道或不知道对他有多么重要。他只知道他要这样做,他感觉到了一种庄严的使命感,只有这样做他才安心。对于这个热血沸腾的青春期的男孩子来说,有时候去做一件事情几乎不需要任何理由。
高中三年似乎眨眼间就过去了,那倏忽而过的一段时光,如一个宏大的没有硝烟的战场,大家都拼尽全力在战场上擂鼓厮杀,势不可挡。当苔花离开自己的母校时,她似乎是决绝的,甚至还有一种终于脱离苦海的解脱感。她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难舍难分的人,也没有对学校一草一木的留恋。三年来,她就是为高考而活着,除了这个坚定的信念鞭笞着她,她觉得自己像个活死人般没有任何的感情,她不需要朋友,不需要安慰,受伤了可以自己疗愈,遇到挫折了可以忍着痛爬起来继续奔跑。
高考成绩出来了,三年心无旁骛的努力终究成就了她。苔花的高考成绩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她成了学校里的一匹黑马。原本每次成绩排名基本是在300名以外,高考却意外地考进了前100名。这个连她自己都曾不敢奢望的结果让她再一次对自己的人生充满了更多的希望和期待:没有什么是努力改变不了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纵然上苍给了她一个破碎的家庭,但是她可以努力让自己的人生变得圆满。
她报考了北京的一所985大学,离她的小城500公里。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飞出牢笼的小鸟,轻盈得似乎可以扶摇万里,飞向那片辽阔而迷人的天空。
因为妈妈没时间没精力去陪伴苔花,所以当别的女孩子买一件衣服都需要听听父母的想法的时候,苔花已经能够独立自主地为自己的一切选择做决定了,没有依赖的生活剥夺了她的天真活泼,可是却给予了她一颗强大的内心,独立闯荡的勇气和自主抉择的果断。
自从大一开始,在同学们刚刚为走出“牢笼”而欢呼雀跃,为自由而肆意沸腾的时候,苔花悄悄地为自己制定了四年规划和学期规划。她的人生规划里的关键词是:挣钱,拼搏,奋斗,自强不息。
从她有清晰的记忆起,“努力”这个词便给她带来了很多闪亮的光芒,她正是在那一道道光芒的照耀下,才不至于让自己在压抑的成长过程中,在没有多少爱和温暖的家庭中,沉沦和陷落到一个无底深渊中。其他大部分孩子都有而她却没有的那部分成了她心里不愿直视的伤疤,也正是那些闪亮的光芒让那些伤疤在一点一点的愈合,或者根本就没有愈合,只是躲在她内心深处的某个暗影里,像一处面目狰狞的深坑,会在某个不确定的瞬间让她毫无设防的掉下去。她不敢想,她要一直马不停蹄地往前走,才能忘却或者无暇顾及那些她不愿直视的东西。
有了明确的目标,对于执行力超越了很多人的苔花来说,实现目标便并没有那么困难了。她按照自己的计划竞选了班级的团支书,参加了学生会学习部部长的竞选,一切都在她的规划之内,所有的竞选她都成功胜出。虽然她不愿意交流,但是并不代表她不擅长交流和表达。特殊的家庭背景和成长环境给予了她一颗深邃的心灵,多年的努力和独立给予了她清晰的思维逻辑,成熟的认知,沉稳淡定的气质。这些深藏在她的灵魂深处,就像一颗缓慢生长的种子,在时间的沉淀下,到达某个时间节点后,在合适的时机便开始呈现出勃勃的生机,葳蕤的模样。并由内而外散发出某种能够征服别人的磁场。
她就像一株淡雅的兰花散发着怡人的清香,又像一株亭亭玉立的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同学们对她钦佩不已,她对所有人都若即若离,但是这并不影响她开展自己的工作,她身上似乎就有那样一种魔力,无需用笑容和亲近的态度去讨好谁,却能够让大家信服并全力配合。
苔花觉得曾经的自己就像一颗干瘪的种子,终于被一阵风带到了这块肥沃的土壤,水分适中,阳光充足。她这颗小小的种子在天地精华的滋润下慢慢破土而出,开始在大地上扎下根须,努力向着光的方向生长,越来越粗壮,越来越茂盛。她常常自由地伸展着自己柔软的枝条,她觉得舒适极了。
一个秋日的中午,阳光透过寝室的玻璃门洒在她的身上,此时,她正在读着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想象着如果自己是安娜将会如何安排自己的命运,当然她万分肯定她绝不会成为安娜那样的女人。正当她沉浸在思考中的时候,寝室电话响了,是一楼卫管室的阿姨打来的。说楼下有一个男人找他,男人自称是她爸爸,让她赶快下去。
苔花头脑里“嗡”的一声,差点没有站稳。她颤抖着左手放下电话,竟然没有发现电话并没有放在正确的位置,右手里的《安娜·卡列尼娜》“砰”一声掉在地上。
“爸爸!”她觉得哪怕只是让这个词出现在她的脑海里都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她只是从同学们的谈论中经常听到这个称呼,但是是那样遥远而又虚幻,和她有什么关系呢?这个词遥远得仿佛和她隔着苍茫的银河。这是她十几年来不敢也不想去触碰的回忆,是她人生中最温暖的的那抹底色,也是她不愿踏入的禁区。她曾经试着用那梦幻般的温暖给自己疗伤,然而却让她头疼欲裂。那个时候,她就像沙漠中行走的旅人,行动无力,嘴唇干裂,脑海中出现了河流或者水域的幻象,幻象越清晰,她就越痛苦,越沉陷其中无法自拔。爸爸以及有关于他的一切就是她的幻象。
她用力回想着“爸爸”这个人的模样,可是那轮廓是那样的模糊,唯一清晰的是那双大手给予的温度,是爸爸把她举过头顶时欢快的笑声,是爸爸温柔地看着她时给她的安全和踏实。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十二年了,他去了哪里?十二年的音信全无,十二年里妈妈的劳累麻木,我的孤独,我的努力,我的挫折,他知道吗?他为什么从来不回去看我们......”无数的困惑在她的脑海里像一团无法解开的线团。她很想冲到他面前去质问,去责备,可是那种陌生的感觉顿时占了上风,她内心里的骄傲容不得她去撒娇般地责问,她再也回不到6岁时候的模样了。
她慌乱着,也渴望着。
她不知道她是怎样从三楼宿舍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的,脑海里一团乱麻,恍恍惚惚。
“花儿,是花儿吗?我是爸爸啊!你还认不认识爸爸了?”眼前的中年男人一边急切地朝花儿走来,一边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苔花的眼泪无法控制地泉涌出来!虽然十二年没有见面,虽然她以为她已经完全忘记了爸爸的模样,然而当这个穿着灰色夹克衫,黑色牛仔裤,口中喊着她的乳名的男人朝他急切地走来时,时光仿佛倒流,倒流到六岁那年,爸爸牵着她的手,给她讲着有趣的故事,宠爱地看着她说她是世界上最聪明最漂亮的小公主。
“我的花儿,都长这么大了,爸爸都快认不出来了!对不起,我的小花儿,爸爸......”中年男人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有多久没有人如此和自己亲近过了?有多久没有听到自己的乳名了?那些十几年来苔花不敢触碰不愿触碰的禁区此刻却向她敞开了一扇温暖的门,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大踏步地走进去。她被一种巨大的安全和安全和温暖包围着。
苔花忽然注意到身边来来往往的同学偷偷地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她和爸爸,她轻轻地推开爸爸,从爸爸的双臂中温柔地挣脱出来,她是多想一直停留在这样温暖安全的臂弯中呢!
“爸,在这里说话不合适,我们到湖边走走吧......”
“好,好,花儿说去哪儿就去哪儿,爸爸有太多话想和你说了。”
湖水清澈碧绿,几只野鸭在水面上悠闲地游来游去,水面便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秋日的天空辽阔而高远,天蓝得如一大块不规则的蓝色绵绸,大朵大朵洁白的形状各异的云朵镶嵌其上,湖边的微风轻抚着脸颊,真让人心旷神怡!
花儿好想对着全世界大喊,“看,这是我爸爸!他没有不要我,他回来了!”内心里这许多年来积压的孤独、痛苦、愤懑、沉重通通变成了一只又一只小小的飞鸟,飞离了她的身体,飞到了九霄云外,她感觉到自己变得轻盈起来,像一根小小的羽毛,在天空中随风轻轻地肆意地舞动着。
“花儿,我......我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和你说起。这些年我不止一次地回去偷偷地看过你,可是被你妈发现了,她......她疯了一样的让我不准靠近你,她坚决不允许我再去看你......花儿......我对不起你......”
“爸,你能告诉我妈为什么要这么做吗?从你离开后,我听到她经常一个人在房间里哭,我不敢去问她,她也不会告诉我的。这些年她活得像一个稻草人......为了我她很辛苦,我心里明白,可是我不敢也不愿意和她亲近。”
“花儿,我对不起你们母子,是我害了你妈。有些事情爸爸以后找个适当的机会再告诉你,现在能和你走在一起聊天,爸爸感觉到开心满足。我记得有一次我偷偷回去看你,你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向外望着,那时候我心里真的就像刀割的一样......”
爸爸对于苔花最关心最困惑的问题只字不提,苔花隐隐地觉得他们之间一定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而且责任应该在爸爸。她突然间有些想妈妈了,这些年妈妈总是早出晚归,虽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两个人却越来越隔膜,隔膜得仿佛成了陌生人。随着年龄的渐长,妈妈的话更是越来越少了,叹息声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重。
苔花看到别人家的妈妈和孩子在一起总是欢声笑语,脸上布满了甜蜜的笑容。可是自己的妈妈却总是愁眉苦脸,似乎生活是她的仇人一般,她内心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懑不平和咬牙切齿在岁月的推移下逐渐深深地印刻在了毫无光泽的耷拉着的皮肤上和黯淡的眼神里。
她常常困惑是不是因为妈妈没有了爸爸?既然妈妈那么需要爸爸,那为什么她还不允许自己提到爸爸?如果她很想念爸爸,她应该很乐意和自己聊起爸爸啊。年少的苔花无法找出其中的答案,只能尽力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让整日劳累又不快乐的妈妈少为自己分神。
虽然妈妈不和她交流自己的内心,但是苔花也深深地感觉到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爱自己的人,她甚至隐隐约约地觉得她是妈妈内心里唯一的也是最强大的精神支柱。也正是这份让苔花安心的爱给了她一直向上,一直不愿放弃努力的力量。即使这份爱很多时候让她不那么容易察觉,特别是小时候,她以为整日不苟言笑的妈妈很厌弃自己,然而,随着自己的成长,她才慢慢意识到那份母爱的深沉和伟大。
这样想着,苔花突然意识到现在的自己拥有的爱并不比其他的同龄人少几分。只是这些爱隐藏在岁月的深处,上苍似乎故意要来捉弄她,让她跨越了人生的千山万水才与爱相遇。只是18岁的她早已会用辩证的思维来看待问题,人生的得失并不能只用眼前去衡量,从更宏大的角度去看,失和得又怎么说得清楚呢?失也许会是得,得也许会变成失。
苔花和爸爸不知道绕着湖走了多少圈。苔花很少和爸爸说什么,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和自己对话,“闲聊”于她是不擅长的。倒是爸爸的健谈真是让她意想不到,爸爸时而兴致勃勃地回忆苔花小时候有趣的事情,时而问苔花这十几年来的成长经历,时而感叹自己已慢慢老去,唯独没有去问妈妈过得如何,也没有提起自己现在的生活现状,住在哪儿,在做什么工作。
苔花不知道该不该问,她仿佛在做一场梦,一切都是那样虚幻而缥缈。不过,这无法阻挡内心里那汩汩流动的愉悦感。
爸爸离开的时候,不舍地摸了摸苔花的头,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花儿,爸爸呢......在北京有一个家,这是地址,下周六你去爸爸家,我烧一桌好菜等我的闺女。”
“爸,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北京?”苔花竟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惊讶,她似乎感受到了冥冥中的某种注定。
“是啊,花儿,这么多年一直在,等你周六到家里的时候爸爸再和你细聊。别送了,回学校吧。”爸爸一边向花儿摆手,一边走向一辆黑色的车子,驾驶座上还坐着一个人,看着爸爸走向车子,慌忙下去帮爸爸打开副驾驶的车门。
苔花自从见到爸爸后的愉悦踏实感被这辆黑色车子闪亮的光泽瞬间给掩埋。她打内心里希望爸爸这些年在北京过得潦倒一些,或者凄凉一些,那样她就不会无来由的为妈妈打抱不平,她的内心也许会平衡点。
“爸爸说的‘家’难道不是他一个人的家?那......”她不敢往下想。这样一来,她倒想赶快去爸爸的那个家一探究竟。
一周很快就过去了,这一周苔花过得难熬极了。她的脑海里出现了种种设想,她设想不同的情境下她该如何面对。她想着该不该把见到爸爸的事情告诉妈妈,妈妈知道爸爸在北京的生活吗?妈妈要是知道了自己要去爸爸家会如何呢?以她对妈妈的了解,她想妈妈一定会歇斯底里地阻止她。这样想着,她觉得去爸爸家仿佛是一种对妈妈的背叛。可是,她也有权利得到爸爸的爱啊,她太需要这份爱了。这些年来,正是这份缺失的爱让她失去了同龄人的那份活泼与纯真,也正是这份缺失的爱常常让她觉得自己的内心千疮百孔。她从来不愿触碰不敢触碰的心理禁区就这样打开了,她想肆无忌惮地闯进去。
最后,自己内心最强烈的那份欲望还是占了上风,她想去见爸爸,想去看看爸爸的家。
周六一早,按照爸爸给的地址,苔花乘坐了半个小时左右的地铁就到了。小区门口,是一个硕大的池子,池子里有假山流水,造型独特雅致的假山上写着“紫金名邸”。爸爸已经在小区门口等候着她了。
“花儿啊,爸爸等你好一会了。我本来打算去接你的,不过临时工作上的事情没有走开。我闺女就是我闺女,一个人找来了。”爸爸还是那个爸爸,喜欢把自己捧在手心。
“爸,你不是给我地址了吗?我都18岁了。”苔花面对爸爸动辄就来的夸奖有些不好意思了。
“对,对,我花儿18岁了。呵呵,真快啊......让爸爸好好地补偿补偿你。”爸爸说得意味深长。
爸爸带着苔花乘坐电梯到了20楼,爸爸伸手去按门铃,而不是自己拿钥匙开门。
门铃刚按下去,苔花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开门的是一个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男孩子。
“姐!爸,这就是姐吧!快进来快进来,怪不得我爸经常念叨着你,一看就是好孩子,爸爸念叨得我都吃醋了!”
苔花第一眼看到这个男孩子的那一刻,表情就僵在了那儿。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个男孩子的热情和自来熟,更重要的是这个男孩子也是爸爸的孩子!
“臭小子,少说两句,你以为你姐像你,别把她吓着了!花儿,咱们快进屋去!”爸爸教训着男孩,可是苔花听出了那教训里是没有生疏和距离的爱意。
这时,从厨房走出来一位和爸爸年龄相仿的中年妇女,系着围裙,满脸都挂着温和自然的笑容。
“这就是苔花吧?欢迎来到我们家。”女人的声音很柔和很亲切,笑容很自然,仿佛她们是相识多年的亲戚。
苔花瞬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突然间很想妈妈,她想象着妈妈此刻还在工厂里加班,然后回到家带着满脸的疲惫一头钻进厨房,如果是自己还在家的时候,她一定是匆匆忙忙地准备好饭菜,让苔花好好吃饭,自己匆匆忙忙地扒拉上几口,然后又赶回工厂。母子俩没有时间交谈,妈妈更不会像眼前这个女人一样对她温和地笑。
她僵在那儿,没有任何的表情,也不做任何的回应。
“花儿啊,这是你庄雅阿姨,这个臭小子是弟弟,叫他文健吧,正在读高三。来,来,咱们坐下来说。”爸爸打破了那瞬间的尴尬,把苔花拉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她终于明白了爸爸只字不提的事情是什么。这个叫文健的男孩就比她小了一岁,也就是说......她终于懂得了爸爸反复说的“对不起”又意味着什么......
这个家是那样温暖,那样其乐融融,可是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这个热情的喊着自己“姐姐”的男孩,这个对自己温和亲切的女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苔花很想转身离开这里,可是爸爸的热情和宠爱让她留恋。她还看到了爸爸眼神中某种急切的期待,还有一种真诚的恳求。可是,留下来,妈妈如果知道了该是怎样的伤心和愤恨?眼前这个女人和这个男孩是不是妈妈这些年内心里最无法过去的坎?是不是也是妈妈活得如此沉重的罪魁祸首?
这些年妈妈含辛茹苦养育她,而今天她却要和妈妈最仇恨的人坐在一起吃一顿午餐,还要面带微笑,语气温和?这无疑是对妈妈最大的背叛!苔花似乎是第一次没有了主见,坐在沙发上心神不宁,不知所措。
“姐,吃水果吃水果,有空的时候你指导指导我,我努把力也考个985,让老爸老妈也为我骄傲一把,你说是不是,姐?”文健端了一盘水果走过来,仿佛和苔花认识了多年一样,无比自然又熟络地想和苔花攀谈。
“文健有什么错呢?错就错在他得到了比我多得多的父爱,所以此刻显得更加阳光,更加落落大方的是他,而我呢?一个局外人而已。”这样想着,苔花向文健挤出了一个很不自然的笑容。
“姐,不急,不急,我知道你和爸好多年没见了,你们聊,你们聊,我不打扰了!有时间你记得一定要指导指导我。”这个男孩子该有多自信,内心该有多么强烈的安全感,才能对苔花的不回应不理睬视若无睹,还能巧妙地化解如此尴尬的气氛。
“臭小子,哪那多么多事儿,作业写好了?该干嘛干嘛去,别来打扰我们!”
“嗻!微臣这就退下!”文健对着爸爸抱拳鞠躬,嬉皮笑脸地走开了。
他们相处得如此随意轻松,关系如此亲昵,苔花的胸口一阵一阵的发紧。原本她是想肆无忌惮地闯入这十几年来的禁区,放下一切的警惕和困惑,甚至背负着背叛妈妈的愧疚,去享受爸爸独有的宠爱。尽管她在过去的一周内在内心里设想过在爸爸家里的种种情境,然而,眼前的这一幕幕,爸爸“一家人”的温暖和谐,亲密无间,这种似乎只有在电影中才能看到的画面,只有在文学作品中才能看到的情节,是在一个冷漠压抑的环境中成长的苔花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妈妈那张疲惫的几乎没有笑容的脸庞盘旋在苔花的脑海里,似乎在歇斯底里地控诉着她:“你就是那个男人不要的孩子,你以为他爱你吗?他只是在补偿自己内心里生而为人的那份愧疚,补偿他没有尽到人父的那份羞愧,他在补偿自己,补偿自己,你傻吗?你这么能这么不争气!”她已经分不出这声音是妈妈发出来的,还是自己内心深处那个骄傲的自己发出来的,这一句一句的话就像老旧的录音机里播放磁带卡住时发出的声音般刺耳而又尖锐。
苔花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到达崩溃的边缘,她的自尊,她的骄傲,她对妈妈那份深埋在心底的爱已经无法允许她再在这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空间里若无其事地待下去!
她猛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朝门口走去,走出这个让她窒息的空间,速度快到爸爸还没来得及做任何的反应!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重重地关上了门。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发泄自己内心的愤怒,才能体验到对爸爸那种心理上的报复快感,才能感觉到自己并没有背叛妈妈。
她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爸爸变了声的“花儿,花儿”的喊声。她沉浸在这种报复后的快感里,不禁觉得身体轻盈起来,她飞快地向大门口跑起来,一直奔跑,一直奔跑,她要甩掉自己的软弱,甩掉自己的愚蠢,甩掉自己的不争气......
跑出大门口,她不知道该跑向哪里,她知道爸爸就在不远处的后面追着她,“花儿,花儿”的喊叫声一直隐隐约约地出现在她的耳边,但是她不能让这个男人追上她,她要让这个背叛的男人也要感受到失去后的痛苦,背叛后的绝望!
她顺着阶梯跑到地铁入口,随便找了一个人少的方向疯狂地往前跑,路过的行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这个一脸惶恐奔跑着的女孩。
当她确定爸爸不会再追上来时,她无力地靠着墙蹲在地上,胸腔里仿佛有一把火在燃烧,又仿佛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那儿。她把头深埋在两腿间,两只手交叉在头顶,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任眼泪开始一滴一滴地往下掉,眼泪打在地上啪塔啪塔的声音让她感觉到了隐隐的快乐。她无法控制地抽泣起来,继而抽泣声越来越大,她开始嚎啕大哭。
她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这样肆无忌惮地哭过了,她习惯了忍耐,习惯了坚强,她无数次把自己的眼泪逼回去,她不允许自己有那样的软弱。对于一个没有保护的孩子,哭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这一次,她不想再压抑自己,这种像妈妈曾经一样的歇斯底里的嚎啕大哭让她觉得爽极了!她不想控制自己,她也不愿意控制自己,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在意她,世界此刻与她无关,谁想看谁看吧,谁想说谁说吧!她永远只是一个人!
“苔花?请问你是苔花吗?苔花?”一个真实而又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自己的耳边想起。
苔花感觉到无比讶异,“怎么可能!”也许因为眼泪释放了内心的沉重,在这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时候,她甚至感觉到惊喜。只是她怀疑自己听错了,王雄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自从高考结束后她再也没有和任何同学联系过,大家对她的“冷漠”都习以为常了,也没有任何一个同学在那之后联系过自己。
为了确定这个声音是不是来自于王雄木,苔花缓缓地抬起红肿的双眼,模糊的泪眼中她确认了的确是那个热情又乐于助人的大木。
“苔花,真的是你!苔花,你怎么在这里?你……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雄木看着眼前这个红肿着双眼的女孩,这个他一直想保护却没有机会的女孩,如果心脏会破碎,苔花此刻应该能够听到这个男孩子的心在咔嚓咔嚓碎裂的声音。他强烈地想去握紧那一双手,或者给她一个拥抱,把她散落在脸庞的碎发捋在耳后。
可是,他不能做,也不敢做。只是木木地站在那儿等着苔花的回答。
“王雄木,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我在这儿读大学啊!不过学校和你的没法比,我一直想来北京,填志愿的时候我选的学校都是北京的学校,嘿嘿……”大木说着,顺势也靠着墙坐在了苔花的身边,他觉得这样能让他安心点儿。
“哦……”苔花淡淡地回应着。
沉默,沉默。
大木其实很想告诉苔花他是知道了苔花要来北京读大学才选择来北京的,他知道苔花在哪个学校,他甚至无数次经过苔花的学校门口,他无数次希望自己能在那里和喜欢的女孩偶遇。可是他从来没有勇气走进校门,纵然他知道他想找到她其实轻而易举。
可是他无法越过自己心理的那一道道线,那一道道线是他只是读了北京的一个专科学校,是苔花冷傲的性情,是他知道即使告诉苔花他内心的想法,这个女孩子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他内心的那种无望远远超越了期待和希望,理性上他告诉过自己别再深陷在这份也许永远没有结果的单方面的感情里,甚至他有时候觉得自己追随苔花来北京的读书的做法着实有些疯狂,但是心是骗不了人的,更欺骗不了自己。
自从高一那年他开始注意到这个女孩子,那独一无二的冷傲又孤高的气质,那如傲雪的腊梅般的倔强,那沉默中的坚韧,向上让他一点一点折服,陷落。以后的三年里,他只是远远地看着她,从未靠近过。他觉得她就像是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大木就这样安静地坐在苔花身旁,他觉得满足极了,他似乎从来没有离她这么近过,也从来没有机会像这样和她单独呆在一起。他希望这样的时间长一些,再长一些……
“王雄木,我想回学校了,再见!”苔花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忽地站起身准备离开。
“哦......那我......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已经不是高中的那个小女孩了,你每天晚自习后跟在我后面跟了两年不觉得挺累赘的吗?”苔花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径直往前走去。
大木愕然地站在原地。原来,原来......她都知道!他突然感觉到失落,自从那晚苔花被几个臭小子给拦住后,他就一直默默地远远地护送她回家,他以为她不知道,他常常为此感到庆幸,正因如此,他常常沉浸在一种英雄式的自我陶醉中。可是,他的英雄梦被苔花冷冷的几句话碾压得粉碎。
“我的电话……有事给我打电话。”大木愣了几秒钟之后,一种莫名的担心战胜了他的梦被碾碎的失落,鬼使神差般地冲着苔花远去的背影大声喊道。
“小伙子,你好!”一个男人的声音打断了大木的沉思。
大木转身望去,一个气质不凡,穿着讲究,又和蔼可亲的男人站在离他不到两米的地方。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男人笑眯眯地问。
“王雄木,请问你是?”大木面对这个温文尔雅中又带着一点儿野性的男人,莫名地被震慑或者被吸引住了。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地给了答案。
“我就叫你雄木可以吧?我是苔花的爸爸,我在后面一直追着她来到这里。然后我就看到了你们。对,我一直就在那边看着你们。”苔花爸爸说着指了指后面那条向左拐的通道。
大木一头雾水,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苔花哭得那么伤心,她的爸爸却不出来问个究竟,而是悄悄地躲在一个苔花看不见的角落?苔花的爸爸竟然在北京?他只隐隐约约地听同学说过苔花生活中在一个离异的家庭,一直跟着妈妈生活。可是,大木也不好意思向这位看起来并不讨厌甚至还有些魅力的男人打听别人家的私事。
“叔叔好!”他只是微笑着礼貌地打了一声招呼,接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两个彼此之间陌生的男人站在地铁的通道里说话着实让大木觉得有些尴尬。
“雄木,以我过来人的经验,我看出来了,你喜欢我女儿。我说的没错吧?”苔花的爸爸依然微笑着,他揭穿这个深埋在大木心底的秘密时是那样直接、自然、随意。
大木的脸瞬间又红又热,他怎么也没想到压在心里快三年的秘密竟然是被喜欢的女孩的爸爸第一次说出来。他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哈哈......害羞了!男子汉大丈夫喜欢一个女孩子,特别是喜欢一个这么好的女孩子并不是丢脸的事。好啦,我们有缘再见!”苔花爸爸说完这句话转身就离开了。
大木杵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大声地说,“叔叔再见!”
一周后,正当大木在食堂里吃着中饭的时候,突然接到了苔花的电话。他来不及吃完餐盘里的饭菜,飞奔着跑向学校门口叫了一辆的士赶往苔花的学校。
当他到达苔花学校正门口的时候,苔花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她瘦削的身体看起来虚弱极了,仿佛就像风中的一片单薄的纸片。脸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嘴唇干裂出了细细的血口,还不停地咳嗽。
“怎么了,苔花?是生病了吗?”大木着急地问道。
“那天回到学校后就开始发烧,本来以为就是普通的发热感冒,可是在校医那里吃了药挂了吊针还是没有好转,校医说让我到大一点的医院去做个检查。我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只好麻烦你带我去一趟医院。”苔花有气无力地说着,中间还被剧烈的咳嗽中断了几次。
“走,我们现在就去医院。”大木知道以苔花骄傲的性格不是迫不得已一定不会麻烦自己的,可是他是多喜欢这样的麻烦啊!内心竟然感觉到了一种莫大的快乐,被喜欢的人依赖和需要的快乐。
大医院里就像菜市场一样闹哄哄的,从排队挂号到门诊看病,足足用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年轻的医生仔细地询问了苔花的病情,并开了化验单,其间责备大木说,“你女朋友都病了一周了,身体很虚弱,怎么才带她来?等化验结果出来再看情况。”
“医生,他是我哥,不是我男朋友。”苔花显然对“女朋友”这个叫法有些反感,态度很坚决地说道。
“对,医生,是哥哥,哥哥。”大木有些尴尬地补充道。
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说苔花得了社区获得性肺炎,需要住院一周进行治疗。大木向学校请了一周的假,理由是妹妹生病住院,需要他在医院照顾。
大木让苔花坐在住院部的长椅上休息,自己跑前跑后为苔花办理住院手续。苔花把自己的银行卡给大木,大木把卡放回苔花的书包里。
“别和我客气了,等你病好了再说。”大木看着苔花坚定地说。
大木感觉到浑身充满了力量,他觉得自己仿佛又成为了苔花的英雄。尽管他知道在苔花的心里,他只是她临时的“哥哥”,连假装的男朋友都没有资格。不过他似乎并不在意,喜欢,或者爱,真的可以让一个人,更确切的说,是青春期的男孩子忘却世俗中的一切,全心全意的投入。纯粹的刻骨铭心的只是为了爱而去爱,一个人一生大约只能有幸经历那么一次吧。
一周的住院时间,于苔花而言是那样漫长,可是于大木而言,又是那么短暂。
他们很少聊天。苔花每天躺在床上看着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她常常沉浸在一个人或者文学的世界里,似乎忘了身边还有一个为了陪护她而请了一周假的大木,仿佛大木所付出的一切于他而言都是理所当然。
倒是隔壁病床的一位老太太,经常找大木聊天,大木从来也不拒绝,不敷衍,总是认真地倾听。大木除了照顾苔花,顺便也会尽自己所能去帮助其他病床的病友们。大家都夸大木是一个难得的好孩子,经常对着苔花称赞说,“小姑娘,你哥哥真好!”
“王雄木,你为什么要对每一个人都那么好?”一天傍晚,苔花放下手中的书仿佛不经意地问道。
“我吗?”大木对苔花突如其来的疑问有些不知所措。
“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爸妈从小就教育我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吧,我觉得帮助别人让我挺快乐的,安心,踏实。”大木搓着双手憨憨地又真诚地回答道。
苔花在心里有些犹豫,也有些困惑。她拿起《安娜.卡列尼娜》继续读了起来。她无法理解大木,她觉得他像是这个世界上的稀有物种。她对他只是觉得亲切,仅此而已。反而大木为他付出的一切有时候让她有些喘不过来气。可是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陌生的城市,她需要他,大木的确是一个能够让人安心的人。
在出院的前一天,当苔花从卫生间回到病房时,竟然发现爸爸坐在她的床边在和大木聊着天。她愣在了那儿,爸爸已经发现了她。自从上次从爸爸家里“逃”走时,她暗暗地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会踏进那个家门一次,至于爸爸,她也不会再去见他!纵然她的内心依然留恋那份缺席了十几年的爱,纵然她知道大人之间的事可能也不是他所能理解的,可是,她不允许自己背叛妈妈。
当情绪平静下来再次看到爸爸,她的内心竟然有股股暖流流过。
爸爸连忙走过来扶着苔花,“傻丫头,生了病怎么都不告诉爸爸?”爸爸心疼地责怪道。
“我想你已经有自己的家庭了,我只是一个外人罢了。”苔花有些赌气地说。如果不是感觉到爸爸那份发自肺腑的父爱,她连这句话都懒得说的。
“花儿,爸爸想了想,你已经是一个18岁的大姑娘了,我和你妈妈之间的事情也许我该和你聊一聊。之前没告诉你,想着你还小,可是那天你那么强烈的反应,我想是时候和你说了。”爸爸认真而又严肃地说道。
苔花有些困惑地看着爸爸。她极力回想爸爸离开以前的那个家,希望能从中捕捉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和蛛丝马迹,唯一能够想起来的就是爸爸和妈妈经常吵架,爸爸很少说话,妈妈总是大声地吵吵嚷嚷。
“我离开之前,和你妈妈在一个工厂,她是车间主任,我是车间小组长。本来日子这样过下去,也会红红火火的。可是自从家里有了你之后,你妈妈就开始嫌弃我没本事,不能赚钱,说我窝囊废,不像个男人......”爸爸停了下来,陷入了沉思。
过了好一会儿,他接着说,“记得有一个冬天的夜晚,那时候你三岁,外面下着特别大的雪,我因为处理车间的一些问题,回家晚了,到家的时候大约是11点钟。敲了好长时间的门,你妈妈才来开门,看到我就劈头盖脸地嚷嚷说‘屁大点的事,要处理这么晚吗?做事磨磨唧唧,窝窝囊囊,就因为这样,30多岁还只能在车间里混着,你还好意思回家?’说完把门‘嘭’的一关。
那大半夜的我能去哪呢?脸面我还是要的,不想让亲戚邻居知道自己大半夜的被老婆给撵出来了,只好在大街上晃荡了一个晚上,鹅毛般的雪花啊......”爸爸长叹了一口气,用双手捧着头。这些事情让苔花震惊不已,她很想去抱抱爸爸啊!
“后来,你妈和我提出很多次离婚。可是,我舍不得你呀,不管你妈怎么看不起我,可是你这个小丫头和爸爸可亲了,爸爸逗你玩你总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不像现在,像变了个姑娘似的,唉,都是爸爸的错.....”爸爸说着,摸了摸苔花的头。
“后来你妈动不动就以死相逼,我没办法了!我就随了你妈的心,离了婚。实在没有脸面再留在厂里,干脆辞职来了北京,现在的生活你也看到了。这些年我一直给你妈妈寄钱,可是她死活都不让我见你,不管你妈对我怎么样,你就是她的命根子,害怕我把你抢走了。”
“那文健是怎么回事?”苔花竟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几乎是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她心里爸爸的痛苦,父母的恩怨还没有这个素不相识的男孩子重要。
“傻丫头,那天就是为这个跑掉吗?文健是庄雅阿姨带过来的孩子。”爸爸看出了苔花的忧虑,在她眼里她就应该是爸爸的唯一。
“你才是爸爸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孩子啊!”爸爸说着摸了摸苔花的头。
苔花出院的时候感觉到身轻如燕,仿佛有一个沉重的包袱从她瘦弱的肩膀上卸去。她暗暗地想:未来的日子里,自己一定要展翅翱翔,飞到更辽阔的天空。
只是对于大木,她是亏欠的,听爸爸说大木花去了一学期的生活费给自己交住院费用,而且无论爸爸怎么还钱,大木都坚决不要。
等有机会一定要偿还这个人情,她最不想亏欠的就是人情,苔花想。从小生活在一个感受不到浓烈的爱的家庭,“情”变成了最珍贵的东西,别人能够不计回报地去给予这份感情,苔花心里充满了感恩。她不傻啊,她知道大木深深地喜欢着她,可是她无法违背自己的内心,去回报以同样的爱。爱情,她不敢触碰。
大学生活剩下的三年多,苔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小马达,不仅努力学习着本专业的知识,还积极拓展自己的综合能力,到了毕业的时候,她已经是全校知名的“女强人”了。
自从出院后,她很少联系大木。她既然给不了大木最需要的那份感情,也就不会让他有所期待。大木从未习惯在苔花面前主动,他默默地等待着,他甚至不知道他能等来什么。但是他习惯了等待,像等待一朵花的盛放。
大木比苔花早毕业一年,不过他凭借自己的努力考了专升本,本科最后一年在北京的一家酒店实习当厨师,因表现优异被老板直接点名毕业后留在酒店。于大木而言,不管是西餐还是中餐,他都游刃有余,并乐在其中。看着那些原材料经过自己的手变成色香味俱全的美食,他内心总会升腾起浓烈的成就感。他爱着工作,爱着生活,世界的模样在他眼里是简单而又美好的。
毕业后面对工作和考研,苔花虽然很想再继续学业,但是最终还是选择了工作,她不想再让妈妈为了她有任何的经济负担。至于爸爸的钱她没有要过,纵然爸爸无数次给过他,她总是以各种理由拒绝,或者以各种方式再还回去。现在她的内心早已放下了对爸爸的成见。她开始明白,在成年人的世界里,爸爸也好,妈妈也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无需再去责怪谁,过去的事情就让它随着时光一起流逝吧。
苔花找到了一份符合自己专业的酒店管理的工作,在北京一家赫赫有名的五星级酒店。她租了自己的房子,虽然每个月除去房租、水电和生活费,所剩无几,但是她很满意自己的工作环境和工作状态,她坚定地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至于个人感情,她不是没有考虑过,只是她总是觉得还早,或者说良人难遇。在她的价值理念里,人生最重要的是拼搏和努力,她不要靠任何男人去养活自己。如果有一天遇上了那么一个人,她要成为她近旁的一株木棉。
以她冷若冰霜的气质,这一路成长,吸引过无数为之倾倒的异性,然而这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莲花无人有勇气靠近,那些同龄的男孩子在她眼里太过于肤浅,浮躁,稚嫩,苔花也从来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大木当然也是这些男孩子之一,只是他和别人不一样的是,他足够真诚,足够看得清自己。在苔花的内心深处,他似乎是一个哥哥,特别会照顾人的哥哥,让人感觉到踏实和安全的哥哥。
大木会经常把自己做的新的餐品送给苔花品尝,凡是苔花肯定的那道餐品,一般都会受到酒店里顾客的喜爱。因此,大木常常觉得苔花就是自己人生中的幸运女神。
在一个深秋的傍晚,大木接到苔花的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很低沉,似乎还伴随着抽泣。苔花告诉大木自己在母校旁边一个叫“水木”的清酒吧,如果大木有时间能不能过去一下。
此时的大木正在酒店的厨间烧制一道新品,他来不及和谁请假,脱掉工作服匆忙赶往“水木”。
刚进了“水木”的门,大木就看到了角落里的苔花,瘦弱的身体蜷缩着,脸色苍白,眼睑下垂,又黑又长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大木心里隐隐地动了一下,不禁感觉到心疼不已。
大木在苔花对面坐了下来。
“怎么了苔花?脸色这么不好,生病了吗?”大木温柔地问。
苔花没有回应,只是把一罐啤酒递给了大木,自己兀自喝了起来。大木心里很慌,他预感苔花一定发生了很严重的事,他从来没看她喝过酒。他很想把那罐啤酒夺下来,可是他也知道苔花此刻需要一种寄托和发泄。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等着她的回应。心疼不已。
“他和我说他结过婚,他和我说他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可是我不在乎啊,大木,我喜欢他,他懂我,他像是钻进了我心里一样的懂我。不管我遇到多难的事儿,只要和他说了,我就觉得都不是什么事儿,他就像一座大山一样沉稳,让我感觉到踏实......我们......我们都已经谈婚论嫁了......可是今天,就在今天,他前妻突然找到我,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让我离开他......她说她不能没有他,她就是死也要和他在一起......她拉着我的胳膊不停地哭,不停地哭,不停地哭啊......她说是她自己做错了事情,可是她愿意用余生去偿还,只要我愿意放手,她就有办法让他回心转意......”苔花喝了三瓶啤酒后断断续续地和大木哭诉着,大木此刻对苔花的心疼远远超过了内心的震惊。
“大木,我从小就觉得妈妈好可怜......我看到这个女人我想到了我的妈妈,所以我对婚姻没有过太大的期待,可是遇到了他之后,我很想和他有个自己的家,不需要多么富裕,也不需要有多宽敞的房子,只要两个人相亲相爱,互相理解和尊重就够了......”在酒精的作用下,苔花的情绪有些崩溃了,眼泪啪塔啪塔地不停地往下流。
大木好想去抱抱这个受伤的女孩,他想让她感觉到温暖,感觉到他也是一个可以让她安心和踏实的人。
“苔花,不管你怎么做我都支持你!”一腔的情绪仅仅只是化成了嘴边这句简单苍白的话。
苔花趴在桌上轻轻地抽泣了很久。“大木,送我回去吧。”苔花无力地说。
回到出租屋里,苔花盯着眼前这个木讷慌乱的男生,这个默默地喜欢了她七年却从未直白地表达过的男生,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对他产生那种男女之爱的冲动。
被酒精迷醉的她鬼使神差地一粒一粒解下衬衫的纽扣,每解开一粒,她就抬起头看一眼那个一直低着头靠着墙站着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样的王雄木。接着她仿佛报复什么似的快速地解开剩下的所有纽扣,把黑色的衬衫拉到了肩膀的位置。
“谢谢你喜欢我,可是我不喜欢你,不喜欢知道吗?怎么都没有办法喜欢!你为我付出的一切我都记着的。从此以后我们就是路人!”苔花用那双大木迷恋了七年的双眼盯着他,等着他像那个深爱的男人那样虎狼一般地扑上来纠缠在一起,这样她就不欠他什么了,就能弥补她骄傲的内心里因为大木给予的那份帮助或者说馈赠而产生的歉疚。苔花长这么大最怕欠的就是人情,比物质上的亏欠还让她难受。
大木缓缓地走过来,那步调沉重得仿佛有人在后面拉着他,从脸到脖子红得就像一块不规则的紫红色的棉布。
苔花失望地闭上眼睛,嘲笑着眼前这个因为木讷被同学们一直喊为“大木”的男生。在内心深处她多希望他能低着头,打开门,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就走出这个房间的门。
她心如死灰般地依然闭着眼睛等待着这个仪式的结束。
她能感受到大木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就在她想把衬衫扯掉的瞬间,大木阻止了他。他温柔地给她穿上了衣服,再一粒一粒地扣好衬衫的纽扣,她睁开眼睛,看着蹲在他面前那双微微颤抖的双手,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你喝醉了!以后不要喝酒了,会很难看。保护好自己,有需要打我电话,我尽量赶来。”这声音仿佛是来自于一个极为不真实的世界,在苔花的脑海里一直嗡嗡作响,以至于大木是怎么离开这间房间的她都完全没有注意到。
此后的日子里,大木还是像往常一样会把自己研究出来的新的餐品给苔花品尝,苔花不管饿还是不饿,都会狼吞虎咽般地吃下去。“好吃,顾客肯定会喜欢的。”苔花吃完之后总会温柔地笑着对大木说。苔花看着大木时的笑容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温和,大木觉得这个曾经那么冷傲的女孩子就像换了一个人。他们对苔花曾经爱着的那个男人以及那晚的事情都只字不提。
一年后,又一个深秋的傍晚。大木接到苔花的电话,让他去他们在北京第一次相见的地铁通道。
大木见到苔花时,这个女孩子神采奕奕,穿着一件燕麦色的韩式长款风衣,板栗色浓密的头发扎成了一个高高的丸子头,白色的小板鞋更衬托出了她的清纯和朝气。虽然已在职场摸爬滚打两年,苔花依然像一个女学生,只是冷傲的气质里增添了几分沉稳和柔和。
她两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微笑地看着向他走来的大木。苔花的朝气和微笑让大木如沐清风,心情格外的明朗。现在的苔花和在北京初次相见的那个她已截然不同,更像是一朵温润美好的白玉兰。他猜测着苔花一定有好消息和他分享。
等到大木在苔花面前停下来,苔花仰起头看着眼前这个1米8的一直热情,一直温和,一直向上,一直沉稳的大男生,微笑着说,“大木……做我男朋友可以吗?”
“苔花,你,你......说什么?”大木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幻想了那么多年的美好竟然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来临,他使劲揉了揉眼睛。
“做我男朋我,从今天开始!可以吗?”苔花踮起脚尖靠近大木的耳朵有些害羞地低语道。
“啊!啊!……我……当然可以!当然可以!”这个大男生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八年,他等待了八年!幸福仿佛从天而降!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抱起苔花转着圈圈……像个孩子那样!
两年后。
一个暮春的清晨,苔花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看怀里这个叫米儿的刚出生三个月的孩子。她在产房里听到米儿第一声啼哭的时候,自己的眼泪就跟着哭声的节奏往下流个不停,她的人生似乎从未如此充盈过,圆满过。当护士把米儿抱给她看的时候,她多想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一直。她要用一辈子的时间,用尽所有的力气去爱这个孩子,让她被浓浓的父爱母爱紧紧地包裹着,慢慢地,慢慢地成长。
她温柔地摸了摸米儿仿佛要沁出水来的红红的小脸蛋,在她柔嫩的额头上亲了亲。做妈妈的感觉是如此美妙啊,那样一个小小人儿那么神奇地来到了自己的身边。苔花常常看着米儿舍不得移开眼睛,一颗不管多么坚强的心都会被那汪水灵灵的大眼睛和纯净的笑容给融化了,她多想把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都给她,因为米儿,她想变成一个更美好的人来匹配这份上天的恩赐。
“我的花儿,米儿......”躺在一旁的大木轻轻地拂去苔花额前的一缕碎发,给了她的额头一个轻轻的吻。随后,他如痴如醉地看着睡得香甜的米儿,脸上露出极为满足又骄傲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