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拾这落梅的时候,正是付云峰上最美的时节,满山的红梅映衬着白雪,倒当真称得上如血般的美丽。而拾梅花,则是为了我的梅花酿。
他最擅酿酒,桃花酿为一绝,放眼天下,酿酒技艺能够超过他的,怕是没有。然而如此,我却偏要他酿这梅花酿。
梅花酿出的酒,不知怎的偏生了一股苦味儿,我本只是想刁难他,他却只是笑笑,淡淡应了下来,那股子淡然出尘绝不是寻常人能够有的。
二十年后,当我再到付云峰准备取酒,他却摇了摇头道,这酒,怎么说也得酿上个百来年,你若心急,取坛挑花酿或是桂花酿去便是,这梅花酿,现下开不得。
我自然不愿,说好的要梅花酿,如今拿了桃花酿去,如何撇得下脸,虽说连自己的命都是为他所救,但身为女人,不,女妖,脸比命重要,在他面前格外是。
不错,我是一只妖,一只拥有千年修行的狐妖。
很久以前,我还是一只修为仅五百年的狐妖,连人身都还未幻化出,那时还应该唤作狐精,在我体内,却有着数千年的修为封印,记忆里,那似乎是来自于父母的。然而对于他们的记忆,已经快要随着岁月的流逝而磨灭,他们在临死前将修为封印在我体内,以为这样就可以让我拥有保命的本钱,却不知,在我没有强大到足以动用这份本钱之前,这份修为确然使我成为了众矢之的。
无论是谁,只要获得了我体内的修为,不需自己苦修便能徒添数千年的修为,在这样的诱惑下,并不是所有的妖都能控制住自己的欲望。
按照妖界的规矩划分,千年以下为精,千年以上为妖,而只有妖才能够幻化出人身,听闻其上似乎还有着更为深层的称呼,但那就不是我这样的小狐精所能够触及的了。
我开始遭受到一些精的攻击,起先他们只是单独行动,后来见我太过灵敏,便索性联手。声势最浩大的一次,足足有着数十位精形成联盟,其中似乎还有着妖的存在。
那也是我受伤最为严重的一次,我倒在血泊中,在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的时候,他出现了,一掌之威便震退所有的妖物,他抱着我,上了这付云峰。
付云峰的仙气终年缭绕,是以寻常妖精都不敢靠近,倒是前所未有的安定。除了梅花,这山上还有一种灵果,只需咬破外层便可以吮吸里面的汁水,我很是喜欢这种果子,它的味道中夹杂着一种独特的甜味,那时还是个狐狸身的我尚可一口气吃下五六个。因我受的伤太过严重,无法自己出去采,他便每日特意出去采来给我。
我经过了一百来年方才痊愈,他便这样为我这只小狐狸采了一百来年的果子。
不时他喝酒也会倒一些在我面前,一开始这东西我一沾即醉,几次下来倒觉得颇对我的胃口,到后来拿脸蹭他他也不肯再给我倒上一滴。他说,喝酒对养伤不好。
付云峰与诸多小山峰之间用铁索桥连着,他便时常带着我在这桥上散步,那段日子很是逍遥,终日逃亡的我总算是寻得了一处栖身之所。某一日,或许是他觉得时机到了,一挥手把我变作个人身,就这样,我可能成了这世上第一只六百年便拥有人身的狐精。
他给我起了个名字叫依水,而他的名字,唤作轻歌。
他乃是天界上仙,因犯错被贬下凡,我曾在一次与他醉酒后开玩笑地问他究竟犯了什么错,他微醺着说,调戏了天帝之妃。
我的心紧了紧,有些不敢相信,见他没有接下去说的意思,也就没有再问。
我也许喜欢上了轻歌,但他是天界上仙,断不会接受一只小狐狸的爱慕。
纵然如此,我也想以余生报答轻歌,但四百年苦修后,历过天劫,我终是成了一只妖,父母留下的封印也再压制不住,被释放了出来,我周身妖气滔天,足足添了五千年的修为。
妖气日渐浓郁,轻歌让我下山,否则会有大麻烦。闻言我便即刻照做了,对于他的话我永远盲目地相信。
我在付云峰的山脚下住了下来,打个狐狸洞,每天喝着从山顶带下来的桃花酿,日子倒也十分滋润。
只是我虽已倍加珍惜地喝着,桃花酿还是有限,不过数十年便被我喝光,再倒不出半滴来,那四百年被轻歌养出来的嗜酒性子早已改变不了,于是一天比一天难受。我也曾去凡间夺过酒,但那些所谓佳酿与轻歌所酿的酒相比,简直如同白水一般无味。
听闻西海之岸有“化妖草”,食之能够掩盖周身妖气,如同凡胎。我决定一试,无论是为了那酒还是为了酒的主人,这西海之岸我都非去不可。
十天后,我回到了我的狐狸洞,身上也是受了一些伤,好在我还是拿到了化妖草。那条水蛇修为不及我,却比我们狐狸一族还要狡诈,若不是暗算,我也不会受伤,毕竟我这身修为还是许多妖都望尘莫及的。
化去妖气,我再一次上了付云峰,轻歌见到我,亦十分高兴,请我喝了数十坛桃花酿,我醉得显出原身,他则在一旁嘲笑我的酒量。
“轻歌,我……我已经没有妖气了……以后能不能继续伴在你身边,就像之前那样……”我醉醉地问道。
我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只迷迷糊糊地看见他摇了摇头,便醉了过去……
轻歌轻叹了一声,只是,我未曾看见。
不知道睡了几日,一醒来,发现自己又躺在狐狸洞里,旁边有着一封书信,写的是让我以后每二十年才能上一次山,且每次不能超过一天云云。
信上并没有交待为什么,但我还是照做了,毕竟我是妖,他是仙,仙与妖是不能有任何交涉的,我不能牵累他。
此后每二十年我就会登上付云峰一次,而每一次我都缠着他走走那桥,不知为何,每次走过那座桥都会有着一种不同的感受,或喜或悲,脑海中仿佛多了一些东西,细细回忆,却再想不起分毫。大抵是因为之前的时光多与轻歌在此漫步中度过罢。
而每一次,轻歌都会让我带走足够的桃花酿与桂花酿,比起桂花酿,我倒是更喜桃花,桂花太过蜜口,反倒失了酒应有的性。而这桃花酿,我已有幸品了四百年,也算是品得个味儿来,不觉竟有些厌了。
这不奇怪,寻常神仙能喝上轻歌的酒,一口,便已是幸事,哪得像我这般,足足饮了四百年,且论不上品酒,真真是牛饮了,不厌才是怪事。
轻歌的酒自然不止两种,我曾有幸品过他所有的贮藏,烈焰焚心女儿红,肆意纵马英雄梦,以及种种我说不上名称的酒种,其实他曾与我细细介绍过,但现已记不大清了。只知道唯桃花酿与桂花酿最对我的胃口。
此般厌了桃花酿,我看着满山寒梅便想着是否能用这梅花酿酒,可又听闻梅花所酿的酒有苦味儿,便将此事说与轻歌,没想到他竟一口应下,颇出乎我的意料。
二十年上一次山,我让他酿这酒,正是上一个二十年的事,是时他共埋下四坛,酒这物事自然是日子愈久愈醇香,我寻思着二十年怎么也够了,此番上山却被他告知还需有八十年。枉我费尽心思挑在落梅最好的时节将其拾了上来。我本想让他再为我酿上几坛,却被他拒绝了。他言这四坛已足够我消受。
日子对于我这只妖来说过得还是很快的,自然,我想对轻歌来说更是微不足道,他是神,活在这世上也有数千年了,二十年之于他,不过弹指一挥间罢了。
来来回回数次,八十年亦很快过去,我踏上付云峰,见到了轻歌,却不知为何,总觉得他苍老虚弱了许多,虽然外表没变,心中总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他见到我倒是一如往常的高兴,可当我问起那梅花酿时,他却又对着我摇头,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盼了百年就为了那几坛子酒,他居然又对着我摇头?
“还需三年。”
我不信,偏要挖出来看看。他拿我没办法,只得由着我,我刚揭开上面的泥,就闻到了一股难忍的酸臭味儿,再一看,不过是一坛黑水,便马上扔了。
四坛酒这样一来就变为了三坛,他很心疼,我也很肉痛,但也不免有些怀疑,三年的时间当真能够让这黑水变为佳酿么?
轻歌答应我说三年之后亲自给我送到狐狸洞里,我自然很欣喜,因为这一次不用再等上二十年就能再见到他,于是满心欢愉地下了山。
只不过我还是太过信任轻歌了,弹指三年……
我早早地候在洞口,准备迎接轻歌以及梅花酿的到来。左等右等,直到了傍晚,我才远远看到有个人影朝我的狐狸洞走来,但我一眼就认出那不是轻歌。
来的却是土地公公,承蒙轻歌对我的照顾,他对我这只妖也十分上心,但平素无事几乎不会踏足我这狐狸洞,这次会来,想必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果然,他拿出了那三坛梅花酿,摆在了我的狐狸洞中,还未启封就已酒香四溢,这个时候我才更心疼起那坛子被我提早开封的酒来。
土地公公一副欲言又止地样子,我便知道肯定有事,让他直说无妨。
这一说,我的脸色顿时煞白。
轻歌死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轻笑了几声,轻歌是神,如何会死?
我将梅花酿带在身上,颤巍巍地登上了付云峰,果真没有再见到轻歌,我发了疯似的寻遍整座付云峰,还是没有寻到半点关于他的踪迹。
就连秘密的酒窖中,也只有酒。我了解他,他对这些酒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如今酒在,人却……
我落寞地走在下山的途中,路过那座桥,想起曾问过轻歌这座桥的名字。而他却避而不答。
土地公公告诉我,轻歌是因与我这妖呆在一起的事被天界发现,才被罚降下九重天劫,最后自这桥头,坠桥而亡。
我也明白了,为何三年前见他时觉得他苍老虚弱,想必是因那时他便已受过天劫,硬撑着与我一见。
我最终,还是牵累了他。
扶着铁索往桥下望,只见茫茫无际的白云。我取出一坛梅花酿,就那么随意地喝了下去。
说不出的苦涩,加着酝酿了一百零三年的烈性,我顿时打了个激灵,面目都被苦味激得有些扭曲。轻歌,这便是你的技艺么?何时变得如此不堪了。
我撑着喝完了一坛,忽然脑中多了一些东西,往事渐渐浮现——
“一群妖为了这一点修为围攻一只精,妖就是妖,给我破!”他淡然的眸子中闪烁着光辉。
“此后,你便唤作依水。”
“那你呢?”
“我名轻歌。”
“轻歌,你当初,究竟犯了什么错才被贬下凡来啊?”我开玩笑道。
“调戏了天帝之妃罢了。”
“今日之后你便下山罢,否则,我保不住你。”
“轻歌,我……我已经没有妖气了……以后能不能伴在你身边,就像之前那样……”我醉醉地问道。
我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只朦朦胧胧地看见他摇了摇头,便醉了过去……
……
回忆戛然而止,不知觉间我已喝了两坛酒,也许是错觉,这梅花酿似是没有了先前那般苦涩,到第二坛下肚,已经出了些许甜味儿。
这酒不愧是让我苦等一百零三年,寻常桃花酿,两坛只能让我涌出一丝醉意,而这两坛下肚,我的面颊已然生热,明显是要醉了的征兆。
脑海中渐渐平静,最后一坛,也终究是被我打开,旋即一饮而尽。
不同于其他两坛,这一坛酒,夹杂着许多味道,有时像是纯烈,有时又像是桂花酿那般蜜口,这一坛刚喝下,我才真的醉了,醉得彻底。
轻歌的身影重新凝聚在我身旁,那道身影,熟悉而又遥不可及。我伸手抚去,却依旧是虚幻,两行清泪自他俊逸的面庞流下,随后轻轻开口,声音如水般温柔。
依水……
我忽然有些庆幸,因为不久后,我就又能见到他了。
我从桥头跳了下去,从没有哪件事情我做得如此决绝。
砰!
沉闷的响声,我却醉得感觉不到一丝疼痛,躺在血肉模糊中,我望着天,朦胧间,天边的云似是散开了,空中平白出现了两个字。
双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