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读沈书枝的《八九十枝花》,一本关于花草虫鱼的书,一本关于记忆力家乡的书。作者虽是安徽人,却考入苏大中文系,在苏大生活了四年,后又入南大读研。到底还是在江南。作者语言清淡,字里行间带着江南的精致和如江南烟雨般淡淡的寂寞失落感。如说这本书不好,显得我太挑剔,因为在浮华的今日,她的清雅已属难得。如说这本书很好,总觉得不太客观,因为作者明显在刻意推敲用字,精心铺排结构,不够平淡,更不够淡然,这是跟大家的散文比。跟着她,我又走了一遍江南,文中有关于江南细枝末节的描述和关于典故的解释,对江南的乡土有了更深的认识。文中还几次提到她在苏大读书的那些时光,去横街菜市场买冬酿酒,在小巷偶遇卖枇杷的小贩儿,这些场景我都非常熟悉,一时间也有些许失落感,毕竟我现在远离了苏州市井生活。这三年来日日感受江南,突然远离,心里难免失落。
今日,跟echo聊天,偶然聊到了《苏州杂志》。这本杂志我在图书馆经常看,封面淡雅,黄白基调,稍加几笔水墨字儿或一小副水墨景物画,而最右边粗笔浓墨,竖排写着苏州杂志四个字。里面尽是些关于苏州掌故、风土、人情的文章,充斥着伤今怀古的味道,也有着浓厚的老苏州遗老遗少的叹息。开篇一般是关于苏州某一地点或是建筑物的介绍,古往今来多少事,付与这无情的岁月。文章配有老照片,黑白照中有那时苏州的摸样,繁华抑或凋落,对比今日的凋落或是繁华,一起一伏之间,凸显了变换难测的人情。还有所谓大家(我几乎都不认识)关于苏州的回忆,间或碰到某一时令,会有详细风俗习惯的描写;有一次,正好碰到冬至节,里面有一篇很长的文章来回忆作者儿时冬至节的场景,老板要给小工发工资了,小工视根据工资的多寡而获知老板对自己去留的意向,或喜或悲,都会欣然吃顿冬至饭,喝几杯冬酿酒……读来非常有趣。有时会有关于苏州小吃的介绍,读来更是兴致盎然:苏州一年四季的“四块肉”(酱汁肉、荷叶粉蒸肉、梅菜扣肉和酱方肉),那一碗奥灶面,那一只澄湖蟹和那一口下酒小菜。每次读到这里,总是不自觉的咽口口水,不仅为那口美味,更为那份怀恋。我对江南俗事了解程度远多于对家乡的了解,其感情也远甚于家乡,这总让我对家乡怀着一点愧疚。
小时候,莫名的向往着江南。高考报志愿,就一心想着下江南。其实,江南到底什么样儿,我知之甚少,寥寥的知道有小桥流水人家。命运垂爱,我飘过河海大学的分数线,如愿以偿的来到了江南——常州。初到常州,凌晨4点,青黑的天,四周清冷,不时有人上来询问是否需要搭车。那人带着浓重的江浙味道,我只是拒绝。因为这环境陌生的让我有点害怕,我需要多些时光来打量这个城市。天大亮,我也一点一点更清晰的认识这个城市了,失望也就随之而来,因为我没有看到梦里江南的味道,只有不息的车流,只有矗立的高楼大厦和琳琅满目的广告牌。路上的女子不是说着吴侬软语,却一个个凶神恶煞瞪着对面的红绿灯,喃喃自语或是骂骂咧咧。在常州的四年,我极少感受到江南的味道。城市建设已经使常州失去了往日的悠闲,典型的江南建筑只有在博物馆里看得到,仅存的篦箕巷在畏畏缩缩的夹在市中心的高楼里,青果巷也被劈开为两半:一半为现代化建筑的灰尘裹挟着,一半在发臭的小河边不安的喘息着。我在毕业前,特意找个下雨天去感受青果巷,却只听到些年迈大妈的抱怨和雨水里中年男人打牌的声音。如果非得从常州发掘出江南的的气息,那就是京杭运河旁,新修的西瀛里城墙,可当你登上城墙,刚想感慨一下时,迎面看到一个大大的酒吧招牌。罢了,罢了,不做无谓的努力了。
后来到苏州,正宗的江南之地。这里有太多的江南味道。刚出火车站,坐上公交车,会看到古朴却仍不失华美的齐门桥,我一直喜欢这个桥,却一直没有能够站在上边好好欣赏她。再多些张望,你会看到平江路,虽然现在越来越小资,越来越文艺,却仍挡不住扑面而来的江南水气。如果有气力,再多走几步,你会见到安静悠闲的五卅路、公园路、十梓街和拥挤的凤凰街。两旁高大的阔叶梧桐,繁密茂盛,从阳光下隔出一道阴凉路的同时,也隔出了一个安静的空间,即使拥挤,却总不至于烦躁。在凤凰街或是十梓街找个小店,吃碗馄炖,小憩一下,出门随便拐进一个胡同,就会有意外之喜。也许是个小亭子,也许某个名人的故居,也许你就会拐到百步街,来到十全街沿河的某家咖啡馆,累了可以坐着喝杯咖啡;不累可以晃荡,不小心就会来到最市井之地,最生活之地——横街菜市场,那是物质化、具体化的江南。
这个菜市场,路面总是湿漉漉的,狭窄幽暗,人生鼎沸,熙熙攘攘的挤着为生活忙碌的人。这里最市井,鱼市的腥咸之气,菜市的新鲜之气,熟食的鲜香之气,这些气味夹杂着就是生活的本味,四时瓜果鲜美,岁月俗事牵怀。这里也最生活,有卖菜的老奶奶,嘴里不时喊着我听不懂的叫卖声;有苏北卖鸡鸭的大姐,大声吆喝着自家的生意;有为儿孙准备晚饭的叔叔阿姨,挑拣着一家人的营养。我喜欢不时去菜市场晃悠,人多时看买者的期望与欣喜,人少时看卖着的悠闲和满足。蔬菜蘸着清水,青翠欲滴;瓜果淋着雨露,鲜香四溢;只是看看这些丰美的物品,就已心满意足,随手买些小吃,心中不快也就一扫而光。这个菜市场,承载着江南的物质回忆,旁边小河悠悠曼曼的过了许多岁月,在某个地方打个转儿,回望一下忙碌的菜市场,仍然是许多年前的老物件,也就继续她的梦了。
在菜市场走一圈,买一块儿猪油糕吃着,再跫进某一个小店:或钟表行,或理发店,或收旧物的小店。这些点无一不低矮狭小,阴暗,不知从哪里散发出来的霉味,夹杂着饭菜香,老板也只是懒懒的问我一句,并不十分在意。这味道竟如某种精神鸦片一样,幽幽的隐隐的刺激着你的某根神经,做起了某种梦:钟表行的伙计爱上了贵小姐,落魄寒酸不入贵府小姐父母眼,无奈伙计小姐情愫暗生,决议私奔….又或者某个理发店的学徒,时常给附近米行老板的女儿修头发,久之生情,喜结连理,共同经营这家理发店,至今,儿孙满堂。这些小店如今仍然如当时一样,家具散发着油光,灯光昏暗,咸菜一碟,黄酒一壶,藤椅一把,摇摇晃晃,不由的让你做梦,不由的让你浮想联翩,这是意念化而又实际化的江南。除了横门菜市场,还有山塘街,也有着这样的场景,只是那边儿稍显商业化,并不十分入味儿。
如果仍未困乏,可以去皮市街走走。花鸟市场,四季花市繁忙;鸟鸣虫叫,苏州人随不似北京人那般喜欢遛鸟,但对虫鸟花草也颇为喜爱。曾经在苏州博物馆看过一个鼻烟壶的展览,各种材质的鼻烟壶琳琅满目,林林总总占据了好几个展厅,其中江南地区所制鼻烟壶最为精致和有趣,选料贵重不说,且做工考究,烟壶内常使能工巧匠雕刻以繁复图文,或遣名人布以山水图画,小物件内见大格局,大文章;令人叹为观止。此外,在皮市街,你还能看江南常见的花种,很多花名我并不识的,大多数叫不出名字。我最爱看那冬日的青梅,虬枝上着几点青绿,若有若无的香,种在紫砂制成的盆子里,更具沉静厚重之美;只是那价格贵的吓人,从未想过要买回家。欢喜归欢喜,但是并未认真钻研,我并不是十分爱花之人。只喜欢穿梭其中,略微撇几眼罢了。
既然去了皮市街,就再去走走阊门吧。去阊门的路上,会路过东中市,这路上有两家小吃店,为老苏州所喜爱:姚记豆浆和王记烧饼。姚记豆浆分甜浆和咸浆,甜浆是原豆浆加白糖,无论南北都很常见;而咸浆则加油渣、酱油和香菜等,有点类似咸豆花的吃法。身为北方人,在来姚记之前,从未喝过咸浆。一日空闲,特意来此品尝,味道不错,油渣的香味减弱了豆浆原有的青气,加之香菜等,倒不像在喝豆浆了。虽然好喝,我还是喜欢喝原味的,浓浓的豆味儿,略涩,但回味起来却清香不已。喝豆浆时,一定要买隔壁王记的烧饼,刚出炉,冒着热气,散发着葱香和猪油的香气,咸香宜人。豆浆的香味加上烧饼的香味,每次都让我顾不得那热气而大朵快颐。这条路面两边都是白墙黑瓦的苏州老房子,虽然大多做的五金生意,但却不显杂乱和嘈杂,想来也和吴地人家好静爱整洁的好品质有关。这要是放在北地,早已是车来车往,随意停放,人流穿杂其中,偶有摩擦,双方叫嚷,路人起哄,最后双方叫骂着各自离开。场面依旧杂乱无章。
吃饱了,提起最后一点力气,走走阊门吧。阊门在苏州的历史上,占据着重要地位,此处不赘述。阊门也曾在城市建筑中被毁灭,后又引起有关部门重视而复修。姑苏城内,有很多有名的城门,有名的大概有八处,这八处链接起来,围成了姑苏的安闲。只是现在所剩不多,古迹就更少了。这几年,有关城市作用的讨论一直没有停歇,苏州古城门也在争论中不断被修缮,虽然为时已晚,但总是能够引起公众对这些古建筑的关注,从来能够更好的保护这座古城所留下的回忆。阊门不大,看起来也不是很雄伟,城门下车辆人流不息。穿过城门,有小摊小贩,有布衣神相,有百年的药店和熟食店。再往里走,就是有名的山塘街,不过这条街,现在已是商业街摸样,只是还不像周庄那样拥挤而已。七里山塘,说的是从山塘出发走七里,可以到达虎丘。在走向虎丘的路上,一路沿河,人不多,很安静。待要到虎丘时,人骤然增多,游客小贩儿居多。但总归还是安闲之态。虎丘是个低矮的山丘,这样说是直白而朴素的,就想虎丘塔一样。我去过好几次,每次都很喜欢去看看土砖结构的虎丘,朴实厚重,一点不华丽,一点不繁复,不是典型的江南建筑风格。尤其在夕阳西下时,人不多,安静的看着虎丘塔,总让我想起北方土砖结构的房子。让我想起家乡某处小庙宇的朴实无华和默默无闻。虎丘另一个让人着迷的地方是四周空旷,有山,有湖,且人不多。春天可以看看开在林间的小花儿,夏天可以安静的坐在湖边看看鱼,秋天可以走在林间听落叶,冬天可以看看被薄雪盖着的青草。我见过在石凳子上打麻将的大叔,看见一个照顾小孩儿的阿姨靠着游廊的柱子睡着,手里仍然不忘给小孙子打扇子。
忆江南,当然不只这些零碎的、片段化的日常琐事,更有文化意义上的江南。这部分,就不得要领了。至今,还没有去看过一出昆曲,未能去听一首评弹;园林逛了多次,但仍看不懂其中门道;本地文人的文章还没能细细研读,所谓文人气息还未能亲近;…..不能再说了,再说就更露怯了。
我说是忆江南,倒像是忆苏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