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致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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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勇曾经写过一篇散文,名字叫《享受孤独》,他说他很享受一个人独处时的感觉,可以卸下所有的伪装,放下许许多多的牵绊,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他说那时所面对的才是真正的自己,赤裸裸的真正属于自己的自己。
眼下,另一种孤独正在耐心地折磨着他。
无尽的黑暗彻彻底底地将郝勇紧紧包裹着,没有一丝的空隙。他闭着双眼,仰头背靠在木梯上,汗水像倾盆的暴雨从头顶倒泼下来,由于大量失水,口干舌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受伤的左腿因为无法着地,刚才大强度的活动让蜷缩的肌肉不住地痉挛,拉扯着伤处一跳一跳的剧痛。心跳和呼吸既要保证给肌体、尤其是大脑输送充足的碳水化合物和氧气,同时又得为抗拒和忍耐猛烈的疼痛所时不时地做出屏住呼吸的动作而忙得不可开交。浑身疲惫无力。
惊恐,悔恨,委屈。
眼泪不自觉地涌出来,汇入了满头满脸的汗水。
至于这两行泪水是为何而流,为谁而流,郝勇自己也说不清。
也许是后悔自己没有听从木牌上的劝告,也许是懊恼自己不知道怎么就栽下山崖,也许是舍不得自己的家人,也许是难忘曾经的朋友,亦或是还没有享受够这世上的一切美好。
孤独。
这他妈的才是孤独。
孤独他妈的一点都不美好,而是非常的残酷,因为它完全能把人从里到外冰得一个通透,然后不知何时何地,被某个极为不起眼的东西悄无声息地轻轻一击,人便在瞬间将细碎的龟裂纹布满全身,进而崩塌为遍地数不清的颗粒,从此冰雪消融——亦或是幸运一点的吧,没准你的肉身还能得以保存,但灵魂却被这玩意摧残的支离破碎,从此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郝勇从来没觉得孤独竟是如此的惨无人道。
怪人悉悉索索的响声在空洞的地窖里回荡,不知道此刻的她正在干嘛,但是她是可以在这样的环境里自如生活的,就如同黑暗这东西并不存在一样。
“啪嗒”一声,一支纤细的橘黄色火苗在怪人的手里燃烧起来,照着她的脸忽明忽暗。火苗向上挪了挪,悬在某个地方一动不动,接着,那团小得可怜的橘黄开始变得越来越粗,形成了一个熊熊的火球,让这个并不十分宽大的洞窟立刻就充满了光和热,后面的石壁上投下了怪人长长大大的幽灵般的阴影——原来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石窟,而并非郝勇想象中的人工“建筑”。
有这么点光亮,也能让人看到一点希冀什么的,哪怕是比眼前的这束光再小一点。
怪人手持火炬走到郝勇身边,弯腰从地下捡起拐杖递过来,冲着郝勇向后努努嘴,“跟我来。”
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洞中回响。石窟虽不宽阔,却比较狭长。怪人在前面走了二十几步,那团火焰忽然向右侧呼啦啦地漂动起来,随后跟上来的郝勇感到一股不大却非常寒凉,夹带着某种奇怪味道的风从左边猛地吹过来,周身张开的汗毛孔瞬间收缩,形成了遍体的鸡皮疙瘩,头皮一阵阵地发麻。那味道不十分强烈的刺鼻,但隐隐透出一股腥臭味。
怪人举着火把站在风口那里没动,似乎在等待什么,又似乎有些犹豫。郝勇站在火光后边,向风吹来的方向望去:石洞在这里变成了一条向左拐进去的狭窄走廊,目测也没有太大的进深——可以清楚地看到尽头的石壁上那道窄窄的裂缝。外面的光透过它,就像一条炸开的闪电被永远地定格在了夏夜浓黑的夜空上,让人惊诧震撼的同时,又感到惴惴的不安。
她好像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一样,举着火把猛地转身紧走了几步,直到走廊的尽头被完全照亮。郝勇站在她身后,非常明确地感觉到自己的头颅里面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呼吸骤停,灵魂不由自主地飞离了肉身,侵骨的寒凉将全身像冰柱一样被牢牢地冻在那里,浑身都在颤栗,牙齿哒哒乱响,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说起来,郝勇的家里与医院颇有渊源,他的外公和外祖母生前都是医生。
小的时候——十几岁那个青春萌动的年纪——因为外祖母的身体不好,母亲只能带着郝勇趁暑假来生活在外地的外公家照料。外公书房的书柜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医学书,其中有几本是真实的人体图册,它们才是最吸引郝勇的——倒不是说他打小对医学有什么兴趣,主要是那个年代的信息远不如今天这般发达,能够让郝勇体内刚能泛起一丝波澜的青春荷尔蒙掀起惊天骇浪的,这些难能可贵的真实的图片是最最直接的动力源头。
不过它们中间有这么一本非常的神奇,郝勇曾因为它百分之百真实的恐怖而一度唯恐避之不及,多少次努力试图对它视而不见;同时也由于对人的感官系统极为惊险地刺激,所以又一度对它念念不忘,多少次再次鼓起勇气去翻开它。于是,在这种无比纠结的内心反复中,郝勇那尚属幼稚的心脏和思维逐渐对这本书适应了,对它的恐惧日渐淡化。虽然年深日久,这段年轻的记忆现在早已不再清晰,那本《法医...案例...图集》的名字也已非常模糊(大概是这个名字,但“法医”两个字是准确无误的),但从此后,郝勇自认为对死亡和尸体(包括一块一块的那种)产生了较强的免疫。
而此时呈现在郝勇面前的,是立在石壁上那道闪电旁边的井字形木架,上面像风干鸡一样捆绑着一具完全枯槁了的黑色干尸,飘忽不定的火光照在极其扭曲的脸上,深陷的眼窝和咧开的嘴似乎还在张张合合,干枯的头发和身上破碎的衣服随着阴风不住地飘摇。它的脚下,还堆放着几个白森森的人头骷髅——郝勇实在顾不上清点这些东西。
“好了,过来吧。”怪人站在它们前面,侧头紧紧注视着郝勇,似乎是想在他写满了恐惧的脸上,找寻些什么。可找寻的结果,有些出乎意料。
“嗨,嗨!”怪人向后走了几步,扭回头发现郝勇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又返回来拍了拍郝勇的肩膀。
郝勇全身一震。
“回来吧。”
丢失了灵魂的郝勇像极了这具干尸,苍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机械地拄着拐,跟着她一步一跳地返回竖着木梯的那个洞室。
一番折腾之后,在向生欲望地猛烈催动下,郝勇终于趴伏在洞口的杂草堆中,以至于伤腿的剧痛也变得微不足道。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阳光是如此的温暖,空气是如此的清新,呼吸是如此的顺畅。因为过去的那些仅仅是肉体皮囊的感受,而现在是灵魂最直接的表达——这简直就是一次地狱里的重生!
当然,此时的郝勇绝不会想到,更为黑暗惨烈的炼狱般的日子,还在后头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