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说:将来的世界是银子的。然后是一片意味深长的沉默。这句话没头没尾,所以是一个谜,对作者是,对我也是。
昨晚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过去的学生时代,里面的主人公,似我又不似我,清早联想起远古时代(侏罗纪)的蛇颈龙,对蛇颈龙来说,现代太吵、太干燥,又吃不到爱吃的蕨类植物,所以它在现代应该会蔫掉。如果人们为这个珍稀动物修一个四季恒温的恐龙馆,应该会用篮球队的训练馆或者是闲置不用的车间,但这也没什么用,它还是会蔫掉。从后边看,会看到一条死气沉沉的灰色尾巴搁在地下。尾巴上肉很多,喜欢吃猪尾巴的人看到一定会垂涎欲滴。从前边看,那条著名的脖子趴在地上,像条冬眠中的蛇,在脖子的顶端,小小的三角脑袋上,眼睛紧闭着——或者说,眼睛罩上了灰色的薄膜。大家都觉得蛇颈龙的脖子应该是支着的,但你拿它又有何办法,总不能用吊车把它吊起来吧,用绳子套住他的脖子往上吊,它就要被勒死了。
梦中的我是个骇人听闻的庞然大物,也是那条蛇颈龙,瘫倒在水泥地上,就如一瓣被拍过的蒜。透过灰色的薄膜,眼前的一切就如在雾里一般。忽然,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响起了脚步声,就如有人在地上倒了一筐乒乓球。有个穿黑色皮衣的女人从我面前走过,我灰色的薄膜升起了半边。随着雾气散去,我也从地下升起,摇摇晃晃,直达顶棚——这一瞬间的感觉就如变成了一个氢气球。这样我和她的距离就远了。于是我就低下头来,这一瞬间的感觉又如乘飞机在俯冲——目标是老师的锁骨——但这样来写的的话,这个故事就不再是师生恋,而是人龙恋······不管怎么说吧,我不喜欢把自己架在蛇颈龙的脖子上,我有恐高症。其实,在中学时,我确有几分恐龙模样:我经常把脸拍在课桌面上,一只手臂从课桌前沿垂下去,就如蛇颈龙的脖子,但你拿我也没办法:绕到侧面一看,我的眼睛是睁着的。既然我醒了,就不用把我叫醒了——如果要用吊车来吊我的话,那完全没必要,因为我准会被勒死,而且请吊车来还挺不容易。用我母亲的话来说,瘫在桌子上是因为没有骨头,据我所知,蛇颈龙是脊椎动物,所以她这个说法不对,所以我妹妹吃饭靠住我时,我绝不会说她没有骨头。
在梦里,我经常对着桌上的单色电脑发愣,教室里就没有黑板,也没有讲台,老师总是到处巡视着,所以只有这一样可以对之发愣的东西。我双手捧着脸对它发愣,老师在室里时,就会来问上一句:喂!怎么了你?我把一只手拿下来,用一个手指在键盘上敲字:屏幕上开始慢慢悠悠地出现字。再过一会她又来问:你干什么呢?我就把另一只手放下来,用两根手指在键盘上敲字,屏幕上还是在出字,但丝毫也不见快些。假如她再敢来问,我就把俩只手全放回下巴底下,屏幕上还是在出字,好像见了鬼。这台电脑经我改造过。原本它就是老爷机,比我快不了多少,改了以后比我还要慢得多。我住手后五分钟它还在出字,一个接一个地在屏幕上闪现,每个都有核桃大小,显得很多——实际上不多。老师再看我时,就摇摇头,叹口气,不管我了。所有的字都出完了,屏幕变得乌黑,表面也泛起了白色的反光,它变成了一面镜子,映着我眉毛稀疏、有点虚胖的脸······老师的脸也在这张脸的上方出现。她的脸也变得臃肿起来。这个屏幕不是平的,它是一个曲面,像面团里的发酵粉,使人虚胖。她说道:你到底在干些什么······她紧追不舍,终于追进了这个虚胖的世界里。人不该发愣,除非他想招人耳目,但不让我发愣又不可能。
大夫说我有抑郁症,他还说,假如我的病治不好,就活不到二十岁。他动员我住院,以便用电打我的脑袋,我坚决不答应。他给我开了不少药,我背着父母喂我养的那只绿毛乌龟。乌龟吃了那些药,变得焦躁起来,在鱼缸里焦急地爬来爬去,听到音乐就立起来跳迪斯科,一夜之间毛就变了色,变成了红毛乌龟——这些药真是厉害。还好我没吃,我可不想要吃了那些药全身毛发变绿。我没吃那些药也活到了二十岁。这个诊断是错误的,我没有抑郁症,只是喜欢发愣罢了,但人不该发愣。
夜里多梦的人最常体会到的一件事就是失眠。失眠就是睡不着觉,而且永远也睡不着。身体躺在床上,意识却在黑暗的街道上漫游,在寂静中飞快地掠过一扇扇静止的窗户,就如一只在夜里飞舞的蝙蝠。这好像是在做梦,但睡着以后才能做梦,而且睡过以后应该不困,我的感觉却是更困了,这种近乎郁结的疼痛一直在心里某个地方盘旋——这一天从早上八时开始,到凌晨两点,才结束。
我们生活在白银时代,书中对文化工作以这样的描述:大领导说(生活中从不缺少领导),做文化工作的,要会工作,也要会生活!今天晚上回家,成了家的都要过夫妻生活······活跃一下气氛,对写作也有好处······如你所知,小领导没成家,从会议室回来后高高兴兴地向下传达,那些成了家的人面露尴尬之色。他们忧心忡忡地回家去。在晚上的餐桌上面露暧昧的微笑,鬼鬼祟祟地说:亲爱的,今天公司交代了要过生活······听了这句话,平日最温柔体贴的妻子马上也会变脸,抄起熨斗往你头上砸。第二天早上,看到血染的绷带,小领导就知道这种生活过完了。当然也有没缠绷带来的,对这种人我们一定要问一问。比方说,问室里那朵最美丽的花。她皱着眉头,苦着脸坐在那里,对小领导的问题(是否过了生活)不理不睬,这就必须追问几遍才能问出来:没过!还要满脸堆笑地继续问道:能不能问一句?为什么没过?她恶狠狠地答道:他不行!这就可以停止了,因为小领导终于可以在考勤表上注明,她没过夫妻生活,原因是丈夫不行。
如你所知,这种事以前是不让写的。而现在不仅让写,而且每部爱情小说里都得有一些,只是不准太过分。这就是说,不过分的性爱描写已经成为了生活本身,所以,这些段落可以合法地变得越来越简约。生活大致也有变得越来越简约之势,像一个生病的孩子在打针一样,以前是静脉注射,后来改为肌肉注射,现在已经改称皮下注射了。这就是说,越扎越浅了。最后肯定连注射都不是了,这倒不是说不会生病了,只是二次免疫记忆细胞增多使得自愈能力增强罢了,如你所知,没人喜欢大病一场,然后花费好长时间去治愈,那种感觉着实恐怖,可是不大病一场就感受不到它的郁结之处。
老师说:将来的世界是银子的。这句话说得不对,世界变成银子是在热寂之后,可热寂之后整个宇宙都会同此凉热,就如一个银元宝。银子是极好的热导物质,绝不会有一块地方比另一块更热。这样一来,这个问题(将来的世界是银子的)就不是一个学术性问题了,而是一个谜语了。生活中从不会缺少谜语,可解开谜语又会带来无尽的不快。所以,我喜欢发愣,唯有这样思维能得到片刻的闲暇。
《变形金刚4》中说道,男生高中时懵懵懂懂,慢慢才会成熟。可什么又是成熟,谁又能给出一个确切的标准答案,我们的经历不同,处境不同,信仰不同,所认为的成长也会大相径庭,这就是世界,这就是生活。生活不再是由那种能说会道的人来组成,却渐渐被那些语言表达笨拙的人所取代,这大概是我从过去的滔滔不绝,也变得口齿不清。真诚不需要太多的语言,语言每一个折叠之处,一定隐藏着虚伪。而写作的意义就在于此,用以隐藏无处安放的灵魂。
将来的世界是银子的,万物都要同此凉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