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福宁殿中的皇帝赵顼也一直在为天旱不雨流民入京之事忧心忡忡、起坐不宁,终日在宫中长吁短叹,在周围宫人疑神疑鬼式的窃窃私语中,他隐约听到“天变”一词被反反复复地提起。
他本来是不信什么鬼神的,不认为天气变化之事跟他所行的法令政策紧密相关,旱灾水涝是常有的事,不足以成为施政失道而遭天谴的借口,上次久雨不晴旧党中人将责任归咎于变法,不是被王安石成功化解了么?这次旱灾,应该也是不可避免的自然灾害,跟新法的实施无关。
可是,如今久晴不雨的时间未免也拖得太长了,整整十个月,确实百年罕见。
难道果真是天意示警?难道是他果真做错了什么么?他不禁开始怀疑,但是,就算是如此,为何不将惩罚施在他一人身上而要损及天下苍生?如果这真是天意,未免也太严酷了些。
终于,他决定向传说中的天意垂下他高贵的、骄傲的、天子的头,以谦卑自罚的方式来祈求上天的怜悯,与……原谅,如果他做错了什么的话。说是临时抱佛脚也好,病急乱投医也罢,他反正是不想再束手无策地干等着天降甘霖了,自己能做点什么总是好的,无论是否有效,只要能减轻一点心中剧烈的焦灼感也是好的。
他召来翰林学士承旨韩维,对他说:“现今十月不雨,朕夙夜焦劳,十分忧虑。卿传朕谕:从今日起,朕依古制‘减膳’、‘避殿’自罚,以挽回天心。”
韩维跪下谏道:“陛下忧悯天灾,损膳避殿,这是君王所行的普通善事,恐怕不足以应天变。《书》曰:‘惟先格王,正厥事。’臣斗胆,愿陛下痛自责己,正视自己过错,下诏广求言路,令天下人有言直谏,以开壅蔽。”
赵顼惊道:“你是让朕在天下人面前承认自己施政有错?”
韩维郑重再次叩首,道:“臣听闻近日各地县内负责收取青苗钱的官吏督索银钱过急,往往对借债者鞭鞑取足,甚至逼迫他们伐桑为薪以易钱货。百姓旱灾之际重罹此苦自然不堪忍受,以至流离失所。那保甲法也的确影响农民的生计,使他们为练兵而失去了做事谋生的时间。陛下出兵招纳西蕃本是好事,然而对此荒夷之地匮财太甚,朝廷处之不疑,行之甚锐。至于均输、市易等法则与民众争利,导致民怨四起。痛自责己,诏求直言,乃历代明君英明睿智之举。现逢天灾,人心惶惶,望陛下能适时下诏自责,以和人情,安抚万民,以平非议之声。”
赵顼默然半晌,最后叹道:“卿之建议不无道理,那就烦卿为朕起草一篇《罪己诏》罢。”
三月二十八日午时正点,赵顼在福宁殿御堂召见朝廷重臣,同平章事王安石、枢密副使吴充、副宰相参知政事冯京均已早早到来,原枢密使文彦博在去年猛烈攻击王安石设市易司营利,认为读书人本来就不应该重商言利,何况是国家设置贸易机构与普通小民争利,“衣冠之家罔利于市,缙绅清议尚所不容。岂有堂堂大国,皇皇求利?”王安石遂与韩绛联手排挤他,又置审官四院夺其军权。文彦博愤然自请外调,最后以守司徒兼侍中、河东节度使、判阳河。赵顼命陈升之继任枢密使,陈此时也一并前来,守候在内。
赵顼穿日常便袍入座,头上也没加皇冠,仅以丝巾束发,神色也疲惫而略显憔悴,没了往昔一贯的天子霸气。独坐良久,才一手支在面前案上抚额,一手缓缓地、犹豫地捡起桌上诏书,以极其沉郁的语气亲自念道:“朕涉道日浅,暗于政治,政失阙中,以干阴阳之和,乃自冬迄今,旱馑为虐,四海之内,被灾者广。间诏有司,损常膳,进正殿,冀以塞责消变,历日滋久,未蒙休应。嗷嗷下民,大命近止,中夜以兴,震悸靡宁,永唯其咎,未知攸出。意者朕之听纳不得其理与?讼狱非其情与?赋敛失其节与?忠谋谠言囿于上闻,而阿谀壅蔽以成其私者众与?何嘉气之不久效也?应中外文武臣僚,并许实封直言朝政阙失,朕将亲览,求考其当,以辅政理。三事大夫,其务悉心交儆,成朕志焉!”
听完诏书王安石面色铁青一脸凝重,而其余几位重臣则面面相觑,继而垂首视地,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赵顼苦笑一下,抛开诏书,看着王安石问道:“介甫先生以为如何?”
王安石再拜,随后抬首问道:“臣请问陛下,此诏何名?”
赵顼道:“罪己诏,亦可称为广求直言诏。”
王安石慨然再问:“陛下何罪之有,为何要下诏罪己?何为广求直言?难道陛下一向听的不是直言么?”
赵顼一愣,顿时无言以对。
吴充见气氛尴尬,便出来为皇帝解围道:“而今天变,陛下是忧悯灾伤黎庶,才痛自责己,希望上天能体谅陛下爱民之心,尽快普降甘霖以解旱情。”
王安石怒视吴充道:“天变不过是一般庸人危言耸听之说,水旱是随时有可能发生的自然现象,连上古明君尧汤统治时期都无法避免,既非天神示警,亦与人事无涉。”再转视赵顼道:“陛下即位以来,累年丰稔,虽然至今十月不雨,但应无大害,雨是迟早要下的,我们现在所应该做的是继续做好新法实施工作,陛下不可听信小人迷信离间之言而对新法生疑,新法现已初见成效,万万不可在如今阶段动摇其根基。”
赵顼蹙然道:“朕听闻今青苗钱、免役钱、市易司取的免行钱均太重,百姓不堪其苦而相关官吏威逼日盛,导致人情恣怨,自近臣以及后族,无不说是弊政。朕想大概是修善人事的时候了。”
参知政事冯京此刻应声道:“臣亦闻民间对此颇有怨声。”冯京是一开始就反对变法的老臣富弼之女婿,在旧党名臣相继归隐或外放后被赵顼任为副相,是旧党在执政机构中的一大代表,不满变法者纷纷依附于他。
他话音未落王安石即愤然驳斥:“士大夫不得逞志,所以訾议新法。冯京独闻怨言,不知是从何处民间听来?大概是被青苗法、市易法夺了他们盘剥百姓之利的近臣、后族的民间听来的罢?臣在平民之中亦有耳目,为什么未曾从他们口中闻知怨声呢?”
赵顼立即止之道:“卿此言太过。”他知道王安石将矛头指向近臣与后族倒也并非无理取闹,这几日联名弹劾市易司提举吕嘉问“市易违法”的便正是家中有经营市易司贸易货物的宗室王公与近臣后族,他们正是因市易司的设置而利益受损最重的一部分人。但听见王安石如此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公然抨击自己身边人,未免大为不悦。
王安石再向赵顼奏道:“臣亦以为如今的确应该修善人事,变更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官吏,以适时之人才替代才不逮时者,以利变法大业得竞其功。”
赵顼不动声色地问他:“那依卿之见,朕该选用哪些人呢?”
王安石回答:“臣以为市易司提举吕嘉问、御史中丞邓绾、监察御史里行舒亶,同判大常寺李定等人,均可委以重任。”
全是对他唯命是从的新党中人。赵顼暗想,这未免太过分了,朕说要修善人事就是觉得新党气焰太炽、行事太嚣张,故而欲起用一批旧党以抑制制约,避免他们率性而为造成的不良局面。如今他倒顺着朕的话爬上来,公然要求朕全部起用新党,人多称其专横,在朕面前尚且如此,可见旧党人对他的评价未必全是诬蔑之词。
那怒火便难以遏制地从心底蔓延上来。赵顼冷冷对他一向言听计从的宰相说:“修善人事之事日后再议。待朕将广求直言诏颁布下去,收取各地谏书阅后再决定如何去做。”
王安石了然,这道诏书其实代表的是赵顼对他信任态度的动摇,是他第一次完全站在旧党立场上对他的新政进行的全面的怀疑,所谓“广求直言”,是他有意识地要使“异论相搅”,不再视新法思想为唯一准则。
心若遭重击,忍不住目泛泪光。他再度跪下,叩首,再拜,坚定明白地对赵顼重申他的新政精神:“陛下,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呀!”
赵顼一时讶然:想不到他终于亲口把这“三不足”精神说了出来!
王安石参与执政后不久,便在外表达过这“三不足”的意思,司马光、范镇、陈荐等旧党便借考试馆职人员的机会把这三句话列为考题,并以“愿闻所以辩之”为试题结语,让考生作文反驳。当他们把试题呈给赵顼批准的时候,赵顼惊异不已,说朝中绝对无人敢如此说,批示另出试题。后来他亲自试探王安石,问他是否听过这样的话,王安石虽答“不闻”,但却立即详细解释“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的道理,认为此言有理,绝非谬论。至于“天变不足畏”,他当时虽未明说是正确的,但后来的言行也证明了这确实也是他信奉的箴言。而今在面对着“天变”的威胁、“流俗之言”的重生和皇帝对新法新政的怀疑之时,他终于亲口向皇帝以此话再度表明了他的态度和坚持新法到底的决心。
赵顼看着他因多年忧于国事而皱纹渐增的苍老的脸、日显衰疲的身躯和满盈忧虑但仍流露出一贯坚定信念的目光,慢慢陷入一种类似感动的情绪之中。这个人是他一直信任的重臣,当然,也是忠臣,是良师,也是益友。多年来,他们携手共进,意欲改变国家贫病交加的局面,中兴父辈传给他的大宋江山,现今变法初见成效,王安石功不可没。但是,他的思想太为新锐,说的话过于惊世骇俗,有时连顼自己听了都心惊胆战,不知是否该全然听从。就比如这几句……顼徐徐咀嚼着这惊世三言: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唉,是否该相信呢?是否该听他的话,不顾天变、不顾祖宗法度及别人的反对之言继续信任他、支持他呢?
是夜,赵顼随母亲高太后前往庆寿宫看望最近身体不好的曹太皇太后。一进宫门便见太皇太后正在拭泪,频频叹息。弟弟赵颢立于一旁,也是一脸忧戚之色。
赵顼与高太后均大惊,立即疾步过去问太皇太后为何落泪。太皇太后从身边几上取过一幅画卷,递给顼说:“请官家仔细看看。”
顼展开一阅,触目之处全是一片流民惨状。一个个瘦骨嶙峋到可悲可怖之人号哭于街,衣不蔽体、嚼根咽土,沿街卖儿鬻女,在兵卒追逐驱赶下哀号躲避奔走倒地……
“这,这……”顼的声音与执画的手都有了颤抖的痕迹:“这画是谁画的?是谁呈上来的?”
赵颢上前行礼请安,然后道:“此图乃监安上门小吏郑侠所画,托臣直呈陛下御览。现今京城之中满布从各地逃荒而来的贫苦流民,他们本来大多是有家有地的普通农户,因天灾导致颗粒无收,无力偿还高额青苗钱免役钱,导致被迫弃家流浪来京。他们在京城乞讨争食度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过得比一般乞丐还不如。而且入京流民过多,福田院无法容纳,流民散布城中已成大患,所以最近皇城司派禁军驱逐,手段强硬残忍,与图中所画景象一般无二。”
“你呈上来的?你故意带来给太皇太后和朕看的?”顼忽地冷笑出声:“流民情形朕也略知一二。逃难之人自然免不了有饥寒之状,但堂堂皇城之下怎会有人饥寒到需卖儿鬻女的地步?这几日王安石着皇城司设法疏散流民,朕也是知道的,禁军行动必井然有序依法行事,怎会如强盗土匪一般对待良民?只怕是有人唯恐天下不乱,故意令小吏夸张作图,把流民于街之景象画得如人间地狱,以毁谤新法、诬蔑新党罢。”随即把图抛于地上,拂袖在椅上坐下。
“陛下!”颢再奏道:“此画中种种惨状皆是郑侠这些天在安上门城楼上亲眼目睹的,笔笔属实,何况臣前日出宫赴皇陵归来途中也亲眼见过流民苦情,确有禁军不顾流民死活挥鞭如赶牛羊一般驱赶他们。”
顼漠然看他,语气冰冷一如往常:“就算是有流民,就算他们是过得很凄惨,就算是有禁军疏散急了些以至伤人,那又能说明什么?流民乃天灾造成,与人事无关,与新法无关。”
“官家,”此时太皇太后开口劝道:“祖宗的法度虽未必总是尽善尽美,但能施行多年总有它的道理,不宜轻易更改,即便是要更改也要循序渐进,十分谨慎,方可更改一二。而今悉行改作新法,有如寒暑两极陡然更替,让人如何适应得了?我听说新法中的青苗法和免役法最令百姓感觉痛苦,在天灾肆虐之际贫民受害更甚,诸路提举的官吏竟借新法多方聚敛,惟利是图,唯钱是求,毫不顾民间的疾苦,这如何使得!现今久旱不雨,天意示警一说宁可信其有,不如把青苗法、免役法等影响人民生计的新法一并废了罢。”
顼摇头道:“皇祖母,儿臣行新法的目的就在于强国富民。青苗法、免役法旨在为民谋利,而不是令民受苦。这几年新法已初见成效,目前只是偶遇天灾导致贫民受困,实际与新法的施行并无关系,新法是不可废除的。”
太皇太后叹道:“你像是完全被王安石驯服了一般,他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当然,安石的才学是非常好的,连我也十分欣赏,然而他行这新法竟像是与富户有仇一样,几乎所有法令都令富户损利伤财,但又并非劫富济贫,真正赤贫之人也难从中得到多少好处,本来略有田地者借了青苗钱,一遇天灾那利钱便成了重负,导致家破人散。现今对他怨之者甚众,你若欲保全他,不若暂时把他外放到别处去罢。”
“不行!”顼立即反对:“王安石正是能替国家做实事的好臣子,放眼朝内,还有谁能有他这样的才华、胆识和魄力来治理天下?众人之所以埋怨他,其实是因为嫉妒他独有建树!他若外放,朕再上哪里去找这么有能力的宰相来辅佐朕?”
他语气强硬,振臂挥手神情激动,又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太皇太后心中气急,却又一时说不出话,只以手抚胸,止不住咳嗽起来。
高太后忙过去连声安慰太皇太后,再转首蹙眉微斥顼道:“还不向你皇祖母道歉。”
顼锁眉侧身,竟不理不睬。他见颢呈《流民图》给太皇太后看已是十分不悦,再见太皇太后也帮着他说话,意思暗指自己施政错误才导致流民凄苦,自己那点倔脾气不免也上来了,本来自己对祖母一向孝顺,但此刻却是绝对不想道歉示弱。
“太皇太后慈训,确是至言,陛下不可不思!”一个声音自顼面前响起。
抬目一看,颢,他的二弟,此刻正在他面前一鞠过膝,随后凝视着他的目光隐含诚挚的希望,却无一般臣子常有的卑恭乞求之色。
顼不答,只朝太皇太后看去,对她说:“皇祖母明鉴,这几年变法确有成效,青苗法限制了兼并之家的高利盘剥;募役法已使轮流充役的农人返回田垄;六年来兴修水利三万多处,可灌溉民田达一千万亩;方田清丈田地一百万顷,抑制了豪门的兼并,增加了朝廷的实际税收;通过均输法的实施朝廷打破了富商大贾囤积居奇的局面,执掌了货物的主要流通,保障了京城之所需……这些难道不足以证明变法之利、变法之效吗?您为何还要坚持罢免王安石、废除新法呢?”
“陛下可否听臣一言?”
又是颢。顼斜目视他良久,终于微微颔首。
于是颢禀奏道:“王安石变法之本意确实是好的,但立法设想有不切实际之处,在实际实施过程中出现了很大问题,导致民间怨声载道。京东提举王广渊散放青苗钱,分民户作五等,上等户强迫贷钱十五千,下等户强迫贷钱一千,纯用高压手段执行。有些地方官吏任意提高利息,抑配给百姓的青苗钱,利息可高达百之四十至六十,有的地方甚至高达百分之一百,如此高贷岂非甚于豪门贷款?此法原意本为益民,现在实属害民。再说免役法,未实行以前免役不用出钱的官户、女户、僧道、未成丁户、坊郭户,如今依法也须每年出两次钱,若是家境贫寒一些的,便实在难以承受。市易司经营品类扩展太多,连油盐酱醋、冰块果子等细碎之物也收归官营,导致小商小贩无业可营、无利可图。提举市易司吕嘉问请收免行钱,令京师百货行各纳岁赋,取税繁多,连负水、拾发、担粥、提茶等卑贱行业,皆以三分征税,故造成市井萧条,怨声四起。新法之弊可见一斑。更有一批小人为求捷径晋升,便每每阿谀奉承王相公,在他面前一味吹嘘新法效果如何好而不道实际的弊端,王相公人虽正直,但也难免受人欺瞒,以为新法已臻完美而坚持施行,并把此等小人晋升留用,以至新党中鱼龙混杂、佞人横行。那原秀州判官李定便是如此升官入京就职的。如今困境并非偶然,实乃六年新法积弊偕现时天灾而剧发,以至形成黎庶流离失所之状。请皇上三思,务必考虑太皇太后之建议。”此番劝谏颢是有备而来,花了两天时间亲自询问探察民情民生,并与不少官吏交流了对新法的意见,故此现在侃侃而谈,所言及的确是变法最大的问题弊病。
顼默然。这些事他以前也略有所闻,但此刻被弟弟一一列举而出,显得尤为严重,他一时倒难以完全驳斥了。半晌之后他终于想到一个有力的数据可用来反击:“变法之后财政税收净增了不少,去年已达四千三百万缗,较嘉祐年间三千六百万缗增加了七百万缗。可见变法确实能达到富国之目的。”
“但是臣听说,”颢顿了顿,显得有些迟疑,但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市易务最近查对近年收入账目,发现所收税银九十六万余结下落不明。据三司禀报,熙宁六年财用收支,尚不及治平二年收支……”
“你说什么?谁告诉你的?”顼这一惊非同小可:熙宁六年财用收支,尚不及治平二年收支?!
颢把此话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补充道:“陛下若是不信可传三司使曾布前来详细查问。”
顼木然呆坐在椅中,久久难发一言。当游离在梁上的目光重又落到颢身上时,他忽然勃然大怒,指着颢高声斥道:“你是说我把这大宋天下败坏了么?好,我无能昏庸,你聪颖贤明,这皇帝我就让给你自己去做吧!”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太皇太后泪流满面,然而脸上神色仍凝重而不失威严,重重拍案喝道:“官家!你这是什么话!”
高太后走至怔怔站立在顼面前的颢身边,拉着他掩泪道:“颢儿,还不快向你皇兄跪下请罪!”
颢郁然长叹,跪下,眼圈微红,对顼说:“国事不妨共议,颢并无异心,何至猜嫌若此?”
顼猛地把身旁几上的杯盏拂落在地,一片脆碎响声在被惊骇得鸦雀无声的宫殿里显得愈发惊心动魄。然后他起身,一挥衣袖扬长而去。
回到福宁殿,顼左思右想仍是愤懑难平,遂传令急召翰林学士承旨韩维进宫。片刻后韩维气喘吁吁地疾步跑来,跪拜问道:“陛下深夜宣召不知有何旨意需要立诏?”
顼淡淡告诉他:“烦卿为我起草一份诏书,大意为岐王毁谤新法,口出妄言攻击朝政,忤逆犯上,存有异心。即日削去所有官职爵位,禁足待罪。”
韩维只疑是自己听错了,轻声问道:“陛下说的是岐王殿下?”
“对!”顼朝他微微欠身拉近一点距离:“岐王颢。朕的二弟岐王颢!”
“为……为何呀?”韩维很不明白。岐王一向贤明,对皇上非常恭敬顺从,若说他不满新法也许是有的,但怎会忤逆犯上,存有异心?
顼拍案怒道:“原因朕不是告诉你了么?你还不快去拟旨!”
“是!是!”韩维唯唯诺诺地退下,遵旨草诏,然而一边写着一边却不禁地频频叹息。
写完后捧起诏书上呈皇帝,不想半路上却有一人从后走来伸手接了过去,说:“韩学士是作了什么新文章么?且让哀家先看看。”
韩维转身一看,立即下拜:“太皇太后千千岁!”
太皇太后和颜悦色地对他道:“官家这么晚召先生来,真是辛苦先生了。请回去休息罢。”
韩维口中答应着,却不敢移步,抬头向御座上的皇帝投去询问的目光。
赵顼不耐烦地挥挥手,于是韩维松了口气,如获大赦般告退而出。
太皇太后又冷冷扫视周围的宫女太监,然后命令道:“你们都退下罢。”
众人遵命告退。
太皇太后略看了看手中的诏书,走到顼面前,掷到他案上,问:“这是何意?”
顼冷对答道:“处罚颢的诏书。”
“为何要处罚他?”
“他妄议朝政,忤逆犯上。”
“他不过是列出事实以理相谏,目的是让你正视并改正自己的错误,以维持和巩固你的统治,何罪之有?怎能说是妄议朝政,忤逆犯上?”
“我有什么错可让他指责?他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指导我?”顼愤然起身,怒道:“他连自己的妻子都照顾不好,致使菀姬自尽身亡,现在又有什么资格来妄议我治理天下的政策方针?”
太皇太后扬手挥去,“啪”的一声,掴了顼一个响亮的耳光。
“菀姬!你还有脸提菀姬!”她的愤怒尤甚于他:“她是怎么死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