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镇还没有建镇之前,只是靠近东海的几个小渔村。这里的女人主要有两种营生:补渔网和织渔网。尼龙线在海水中浸泡久了或者被硬物拉扯,就会变得松弛甚至断裂,需要修补,实在无法修补的,只能换新。前者是补救的工作,为的是向着坏处去,讲究的是实用。后者就不一样了,新东西会带来新气象,所以务必要郑重其事,马虎不得。
菜市街上的王秀芝是这方面的好手。她的手速极快,一顶十万眼的渔网一周就能完成,织出来的网眼匀称扎实,平整板正,经得起拖拽,所耗的尼龙线也比其他人要少。因为卖得好,兴隆渔具店的老板陈守业给她的价格也会高些,别人每一万眼是五块钱,王秀芝每一万眼六块起价,如果网眼小,也有提到六块五的时候。按照王秀芝的速度,一天能挣八九块,算得上是很不错的进项,足够她在男人出海捕鱼的日子里应付吃穿用度。
王秀芝喜欢织网,除了这方面的原因外,还因为织网是一个人的活儿。一根用作绷架的条凳,一个梭子机,几把竹梭子,就能织成。一天里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都由自己说了算。如果要出门,前后两天赶个工,时间就挤出来了。家里家外,什么都不会耽误,这其中还有一件顶重要的事,能让她家的小妮儿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顺顺当当地长大。
小妮儿是王秀芝的女儿。王秀芝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讨水喝的算命先生,喝完一瓷缸的水,他指着王秀芝随口说了一句,这孩子眉毛稀黄,泪堂下垂,是子女缘薄的面相。这话没有人当真,多远的事,谁能说得准?只当是算命先生为了人能追根刨底花钱讨要一个破解之法而危言耸听。等王秀芝长到十五六岁,去帮大哥大嫂带孩子,那孩子皮,天天上蹿下跳,有一次,趁大家不注意,偷爬到毛栗树上去摘毛栗,结果踩了个空掉下来,没了。后来王秀芝又帮忙带姐姐家的孩子,那一年正好流行脑膜炎,发病又急又狠,担着孩子的门板还没进医院,他的脖子就已经硬了。这两桩事原本和王秀芝没有太大的关系,不知道是谁把陈年旧事这么顺嘴一提,都觉得有那么一点道理。这世上的事,又偏偏生得巧,像是专门为了证明似的,结婚后的王秀芝肚子一直没有动静。
而小妮儿之所以能来到王秀芝家则和一个被镇上的人称为“三渔”的公司有关。
沿着菜市街往北走,穿过七眼碶河,到了镇子的最北端,紧靠着码头,就是第三渔业公司的地界。镇上的人一度怀疑所谓的“第三”只是虚张声势,从它落脚的那一天开始,就对它怀着复杂的情绪。三渔的规模不小,除了有一个冷库专门用来冰冻渔获外,它还有门市部和下属工厂,生产和售卖各种海鲜食品和渔具,包括鱼叉、地笼、渔网。渔民们靠海吃海,无论是捕鱼方法还是所用工具,向来都是经验所得手口相传,不太看得起外来户,但你又不得不承认人家提供的器具种类多样,光是渔网,就有粘网、手抛、抄网、晒网、哈皮网、捷夹……说得上名字的或者从来没见过的,适合大船的或者只能在小舢板上使用的,都有,价格还便宜,哪里能是兴隆渔具这种小店子可以比的。几年下来,三渔不见撤走,原先的店面倒是消失了几个。王秀芝上次交工的时候,陈守业一直唉声叹气,眼看着头发又愁白了几根。
总归还是有些好处的吧?王秀芝在别人议论三渔时,会这么来一句,声音不大,夹杂在梭子机嘎吱嘎吱的调子里,几乎要听不见。她也不想别人听见,只用一双热切的眼睛盯着小妮儿瞧。小妮儿快三岁了,浑身都透着聪明劲儿。只要有人来找王秀芝,屁股还没有沾到凳子,她已经把竹梭子递到了那人的手上,然后用两只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望着,那人哭笑不得,只好接了缨线的活儿,把王秀芝用空了的梭子全都重新绕满尼龙线。所以镇上的人都说小妮儿鬼精鬼精的,长大了肯定不得了。王秀芝不爱听这话,要知道,一桩好事如果说破,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倒是时常会想起初见小妮儿的那天。那时候,三渔成立不到半年,王秀芝刚交了一顶十七万眼的渔网,以往交工的时候就能领到下一批活儿,那次陈守业却说得等上好几天,所以她一路上都在想闲下来的日子要做些什么。是休息一下,去城里逛逛,还是去打听打听三渔是不是也有什么适合自己的工种,毕竟偶尔能听说谁谁谁去了那里,赚了多少钱,又有哪些福利。想得正入神,看到自家大门边上放了一个黑色的布包,以为是谁丢的垃圾,正准备骂几句,听到布包里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打开来,一个软糯的小毛头,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对自己吧唧嘴。她往弄堂两头张望,没有看到人,一颗心怦怦怦跳,真想把她藏起来。这毛头就是小妮儿。
小妮儿全胳膊全腿,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缺陷,据王秀芝的男人姚国平分析,应该是某个在三渔打工的上路人丢的。安平镇地处南方,总觉得没有比自己住得更南的人了,所以习惯把外地人统称为上路人。上路人喜欢生孩子,尤其喜欢生男孩。也许是某对夫妻,就想要个男孩,结果生了个女孩,只好丢掉;又或者俩人背井离乡,并不是夫妻,弄出个孩子,养不了,特意丢到王秀芝家门口。无论哪种情况,总之小妮儿是个不受待见的可怜孩子,王秀芝和姚国平俩人嘴里咒骂着“伤天害理伤阴节”,心里却是欢喜的,别人不要的在他们眼里却是宝贝。
有了孩子家就齐活儿了。姚国平出海捕鱼的时候,站在甲板上,面对凶险的大海,会突然想起每次回家时扎到自己怀里的那个软软的小囡囡。王秀芝更不用说,没孩子的那几年,男人一出海,家里掉根针也能听见,有了小妮儿,每条可以挤进风的空隙里都是母女俩咿呀哦呀的说话声。为了不让小妮儿磕伤碰着,她用软海绵包好每一个尖角,推开房子里的所有家具,填平院子的大小坑洞……小妮儿在家里可劲地折腾,她就坐在院子里织渔网,梭子在网眼之间忽上忽下,碰到竹梭板的时候,发出咯哒咯哒的清脆声响。她时不时抬头望望,侧耳听听,有叽里咕噜的软糯童音传过来,过一会儿这声音又换了个方向,先是用爬的,后来用走的,到现在,用跑的,蹬蹬蹬,叫一声妈妈,咯哒咯哒,日子是不能比这再好了。
王秀芝出门的时候也必定会带上小妮儿,去买菜、去领线捆、去交工、去菜地、去信用社……就像现在这样,王秀芝用自行车驮着新织好的渔网走在前面,小妮儿把十根手指插进十个网眼里坠在后面,叠好的渔网被拖拽得变了形,她高兴得发出咯咯咯的笑声。走累了就让王秀芝抱上后座,坐在高高的渔网上,因为尼龙线硌着她的小屁股,她只好整个身体趴在自行车坐垫上像毛毛虫一样扭来扭去。
到了兴隆渔具,陈守业已经等在门口。一起站着的还有几个同样来交渔网的女人。看到她过来,陈守业显得有点兴奋,引着她往北边走,说是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既不会使他亏损,也可以让她们继续织网贴补家用。一路上几个人七嘴八舌,王秀芝听了半天才弄明白,他们这是要往三渔公司去。陈守业准备把自己的店面并入三渔,正式成为这个公司在菜市街上的一个销售网点。已经织好的这些渔网,三渔会以两倍价格收购,而她们也会成为三渔的正式工人。这一天是周末,正好对她们进行培训,学会正确使用织网机。
很可能哦,这些渔网,会是你们这辈子织的最后一顶渔网。陈守业的话好像把他自己也惊住了,几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不好意思地相互笑笑。一辈子的事,谁也说不准吧。
王秀芝没有去过三渔,一直都把七眼碶河当成镇子的最北,从不上桥。一样宝物放在远一点的地方,你可能想不起来,如果移到眼皮子底下,就会想要据为己有。她总疑心自己把小妮儿带到三渔附近,那对上路人夫妻保不齐就会后悔。甚至也许,他们一直都在关注王秀芝,比如说每次来菜市街买东西,他们会躲在她家的弄堂口,听家里传出去的小妮儿的笑声;或者等着王秀芝带小妮儿出门,他们好看看自己的女儿是胖了还是瘦了;又或者想寻个机会,以和善的叔叔阿姨的身份送小妮儿一支棒棒糖。这些都是有可能发生的事儿,以她做母亲的心情来猜度,一个女人在看到自己的亲生孩子的时候断然不会无动无衷。万一因此生出乱七八糟的事情来,岂不是徒增烦恼?
正要往回走,看到陈守业已经抱小妮儿坐在他的肩头上,往三渔那边去了。听说要去她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小妮儿揪着陈守业的头发又咯咯咯地笑开了,快走呀,快走呀,过河咯,过河咯。初升的太阳照在小妮儿的侧脸上,为她的笑描上了金边,刚扎的头绳上有两条红色的小鱼,跟着她一跳一跳,好看极了。王秀芝也从心底漾开笑来。说到底,小妮儿是不是上路人丢掉的孩子,或者说快三年过去了,他们是不是还在三渔打工,都是未知数。况且是周末,工人们应该都在宿舍里休息。
很快来到七眼碶河。河边原本建有洗衣台,近来雨水多,河面上涨,附近的女人索性都蹲在边上直接往河里投洗衣物。小妮儿也想下去玩,被陈守业箍在肩膀上跑进了三渔。
三渔里面的确很安静,没有什么工人。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姓张的经理,三十岁左右,戴眼镜,瘦高个。他让几个女人把渔网放在厂院,小妮儿从陈守业肩上跳下来,把自己的小鱼头绳扎在王秀芝的渔网上,叉着小腰宣布“这是妈妈的渔网哦”,也跟着王秀芝进了车间。
车间里放着几台机器,周围堆着一些成品的渔网和还没有拆封的线捆,除了王秀芝平时会用到的绿色尼龙线外,还有一些更细的透明丝和大力马。机油和尼龙线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闻起来像胶水,又比胶水来得尖利。小妮儿一只手牵着王秀芝,一只手捂着鼻子,垫着脚尖往机器上瞅。机器已经开了,几个长得像门板合页一样的大东西不停打开闭拢,尼龙线以极快的速度被拼接在一起,王秀芝还没有看清线是从这一头到那一头,还是从那一头到这一头,突然感觉手下空了,心里扑通通直跳,转个身看到小妮儿正在线捆上蹦,从低一点的蹦到高一点的,又从高一点的蹦到低一点的,来来回回折腾,小脸蛋红扑扑,两鬓的头发晃到前面,她一边跳一边用小手往后拨弄。
别乱跑。王秀芝的声音带着母亲独有的嗔怪。
机器织得快,十几分钟就完成了一万眼。张经理又把怎么将线捆安上去,怎么开机器,怎么设定参数,怎么样的网眼是次品,需要怎么调整,机器卡顿了要怎么办,一一演示给她们看,然后又要求女人们当场上一次手,再手把手地教一次。王秀芝就是在把线捆套上机器,找到线头准备插到料斗的钩针上时发现小妮儿不见了的。
王秀芝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嘴里喊着小妮儿的名字,快步冲出了车间。厂院里很安静,太阳把水泥地照得白花花的,渔网上的红色头绳晃人眼睛。其他人也都跑出来,陈守业劝慰了几句,大家就都出了三渔,往外面去找。这是小妮儿第一次走出自己的视线,王秀芝双腿有点发软,一路边看边叫,回到家,只有梭子机在风中吱嘎吱嘎转,又跑出来,去后屋的菜地,没有,又去菜市场,问了相熟的几个摊主,都说没有看到。大家全惊慌慌地跑到大街上,又像被突然砸到地上的沙盘子,往各处散开了。没有带回来什么消息。
算命先生的话轰一声砸到王秀芝的脑门,她跌坐在地上,愣神了几秒钟后,跪起来,双手来回搓,嘴唇颤抖,不停重复阿弥陀佛、菩萨保佑。马上又起来,再次沿着七眼碶河往北找。河面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时,会荡起一点波纹。
等她又来到三渔外的桥边,看到陈守业带着两个人拿长竹竿往河里捅。他们看到王秀芝,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有女人过来拥着她往远处走。陈守业继续。河底的淤泥被不断挑上来,晕成一团团云雾一样的黑,有人拿来了长柄的捞勺,但除了把河面搅得更黑外,似乎没什么作用。
卡住了,上渔网吧。陈守业轻声嘱咐,很快有人跑进三渔,拿出了一顶渔网。迅速上来四个人,一人拿着一头,把网展开,分站到七眼碶河的两边,投网,对,这个位置,好,一二三,提!
王秀芝看到小鱼的头绳正好落在小妮儿的脑袋后面,在悬空抖动的网兜里一跳一跳的。她推开女人的手,踉跄着跑向菜市街,她要快点走去家门口,那里有一个黑色的布包,打开来,会有一个软糯的小毛头,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对她吧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