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过的有些乌漆嘛黑,这村庄却令人爱的愈加深沉。
身旁是悬在线上的灯泡,光在风中有些摇曳,像个半截入土的老人,颤颤巍巍。已然看不出多年前也有群孩童在这里拿着一毛钱一根儿的绿色鞭炮,噼里啪啦,此起彼伏。空气里是年的味道。我安静地看着,每一根鞭炮,三五秒后,光芒消失殆尽。欢声笑语里,我却心有不甘。
隔过前方那条宽阔的马路,黑色慢慢发酵,越发膨胀。这个连院落都变得稀稀拉拉的村庄,我讨厌它的时候,路那边还晃着大红色的灯笼,断断连连。风拼命咆哮,孱弱的红,却是致命的吸引。
我满心好奇,一心向外。
加法从一位数,两位数,三位数,变得更多更多;九九乘法表也已变成计算的最基础;那一星半点的红,我也早知道只是一个叫做德义的小村庄。当文字变得越来越晦涩难懂时,我终于背起行囊,走向远方。高三那年,我捧着选修的一本旅游地理,“热爱”着别人的山河湖海,惊讶着别人的风俗人情,满满一脑子的专业术语,却唯独忘了“乡土”。
嗯,我是讨厌它的。讨厌它的不为人知,讨厌它的无所作为,讨厌它的凄凉败落。一步一步,到后来的不愿提及,甚至觉得无法提及,连每个周末放假回家,买票时也总是说着乡镇的名字。而再后来的时候,它的名字,与我,似乎也没有了必然的联系。我明白我讨厌的不过是这么一个村庄所折射出的令人作呕的虚荣心。从小到大,我写故乡,流光溢彩的文字,却都像一个个拙劣的谎言。我很庆幸,在我的殷殷期盼中,它离开了。
路走的越来越长,如今乘坐的车子也不是之前的大黄客车。我怯生生地上去,书包抱在胸前,一股脑走过路道,坐在最后一排。我不爱听歌,竟也习惯了戴着耳机,偏偏头,抵在车窗上。车外的风景也不再是那几丛草,几片土。在路上颠簸的时长也足够我睡醒一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固执地去看外面的天地。睡眼惺忪的时候,出现在眼前最多的是小县城里有些飘零的车站。每每这时,我便急切地换一班车,踏上回家的路。看着路旁的土堆,我都可以知道身在何处。不似之前,长长的路程,总会接到父母两三个电话询问还有多久到,走到哪了之类的话,我总是深感无力地说着不知道。
头发长了剪,剪了长,一头短发渐渐蓄长,我站在故乡的土地上。早些年修的路也变得凹凸不平,路两旁的地,冬天里,裸露的尘土没了庄稼的固定,黄土飞扬。我回来那天,迎面走过来一位老人。他说:“都长大了。”继而深一脚浅一脚经过我的身旁,我才意识到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注入的新鲜血液已经越来越少。是啊,我长大了,你却在我的厌恶与遗忘中就默默没落了。这满目疮痍的地方,竟也能让人变得柔和。
年,来的悄无声息。几天前,妈妈看着日历说今天已经二十七了的时候,我还在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机。听到这句话时,无疑是惊讶的。我跑过去,看着那数字,忽然就想起来小时候,我老问:这个“甘”字是什么意思,我妈说,那不是“甘”。我问读什么,我妈会说,那是“二十”。我说,甘字代表二十吗?她告诉我,不是“甘”,就读“二十”,我一直都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字可以读成两个字,可我喜欢“二十”。我的“二十”里,各处走街串巷;我的“二十”里,每个兜里都揣着糖果;我的“二十”里,总有一堆孩子炫耀彼此的新衣服。
后来,我的“二十”里,盘子里的糖果是满的,桌子上也没有四处飘飞的瓜子壳。
再后来,我知道,这个字读nian,我的“廿”每月都有。而那个无知的岁月终究是要过去的。
黑夜是适合回忆的,而回忆是令人惆怅的。每过一个年,这村庄就变得更加摇摇欲坠。
像外公一样,他说,过年之际,想到最多的是:千万别在年前走了,算起来还能多加一岁,我不知道是该嗔怪还是不该,这个时候我的语言是如此苍白无力。像爷爷一样,他从沙发上站起来都要用很大的力气,试上个三五次,才能歪歪倒倒走路,我抬起的胳膊不知是该扶还是不该,半空中悬着的是满满的酸楚。这个夜幕下的村子,从容安定,却单薄的让人对生命敬畏又无奈。什么时候,年开始让人害怕起来。这年,过一年,少一年,这面,也是见一面,少一面。
光飘忽的有些厉害,我缩缩脖子,拽拽衣袖,转身进了家门。
我想和我妈一起睡,这种抑制不住的冲动在脑子里油然而生。我躺在我妈旁边,絮絮叨叨,我妈说我话痨,我还是控制不住地说,说学校的趣事,说她学会玩的微信,说家长里短......她的小脚覆在我冰凉的脚丫子上,心里是说不出的安心。
我说:“妈,我嫁在这里吧。”
“你就这么点出息?”
“恩,是啊,大概......就这么点出息。”
我借着床尾电炉的暖光,能清楚的看到,她笑起来时眼角细小的皱纹。而隔壁房间里的爸爸,染了又染的头发,总是冷不丁冒出一撮银丝。
这人啊,是后知后觉的,比如,一通蛮不讲理的争吵之后,才分得清对错,又比如,这个我曾经努力想要逃离的地方,在它摇摇欲坠的迟暮之年,我是如此地想要靠近。
旁边的人已经发出鼾声,我轻轻推她,我说,你打呼噜了,好大声。半梦半醒中,她竟然还要极力抵赖,像个小孩子一般。我有些想笑,有些时候啊,还真是拿你没办法。
那么,来生
我替你白头,
你代我无赖。好不好?
算了,还是不要这样了,我自己决定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