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阿姐的童年有一部分重合,在此期间,我俩的感情常被大人夸赞感情深厚,姐弟俩总被挂在大人嘴边的事迹——一根辣条都得折成两半分着吃。
在那个男女颇有失衡的时代,阿姐和我各有与大人相处的方式,大人对阿姐总严苛,对我总宽容。不得不说,有阿姐参与童年的那几年太久远了,想努力回忆起点什么,却犹如梦中初醒,毫无细节,只能依照残留情绪依稀去判别,刚才是一个悲伤的梦,还是快乐的梦。
那个梦,我确定是快乐的。
阿姐很照顾我,作为一个姐姐,她把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但我对她却了解不多。
初中毕业后,阿姐结束自己的学业,有意出社会挣钱。小姑在东北做生意,得知阿姐的情况,便邀阿姐过去给她帮工,发工资。阿姐同意了,这一去就是六年。有时,我甚至都要忘了我还有个阿姐,小时候我是阿姐的跟屁虫,长大后我们勉强跟在生活的后头。
六年时间过去,我从一个懵懂小孩成为一个懵懂男生,而阿姐想必更是经历了许多事。
阿姐恋爱了,我知道这事时,阿姐已经离开北方,回到父母工作的城市。
高考后的暑假,从未出过远门的我,乘坐三十八个小时的大巴车,到沈阳,再转乘,一段特别漫长的路程过后,我来到东北小姑家。这里有不一样的语调、不同的口食、没见过的人文风情,第一次见驴子拉板车卖水果,第一次吃烤冷面,第一次见风车,这真是一座热情的城市。阿姐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六年。
小姑说,有个男生要带我去吃顿饭。这顿饭让我有些迷糊,我记不清那人的长相,也不记得吃了什么,我只记得那人开了一辆白色的丰田越野,我记得在饭桌上我几乎没有说话。
他是阿姐的男朋友,阿姐离开这座城市后,他们仍留有联系。知道我来到这座城市后,阿姐向小姑传达讯息——那人想请我吃顿饭。小姑跟我说了这事,但保留了他的身份。
这是阿姐的爱情,再次谈起,已经是几年后。阿姐在南方,他在北方,母亲不同意他和阿姐的爱情,更不同意阿姐只身一人去到那边。他打电话给母亲:“阿姨,我和您女儿是真心相爱。”他在电话里哽咽着,阿姐在母亲面前哭。母亲说了一些狠话,把现实脱的赤裸裸,再将现实的身体破开,露出骨头,流出血。
阿姐结婚了,那年,阿姐25岁,在村里,这不是一个早婚的年纪。
年底,陆续有人上门相亲,提着大包小包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阿姐很好看,花的年纪,一头大波浪卷,许多人都相中了阿姐。但阿姐始终在犹豫,有一两个甚至还十分主动,在没有得到明确答复,主动又来了几次。那时,我不会知道相亲真正意味着什么,只是简单认为,家里热闹了些,阿姐可能很快要嫁人了。在村里,相亲嫁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如同过年期间走亲戚一般,同样拎着点什么,同样穿着新衣服。
阿姐最终选择了姐夫,我甚至不记得在相亲的那群人中有姐夫的模样。三天后,家里办了定亲酒,如此快速的确定关系,出乎大家的意料。定亲当天,天气很好,亲戚们热热闹闹的,父母也开心的在后厨忙碌,阿姐在帮衬着。我有事离开了一阵,可能只有半个小时,可能去邻居家抬借用的桌子。回来后,我走进厨房,气氛全变了。母亲在切菜,流着眼泪,父亲沉默着坐在一旁,阿姐不在厨房。这诡异的氛围,我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我询问还在哽咽的母亲,得到答案。
姐夫的村子离我家不远,开车只需十几分钟。外婆对姐夫的村子比较了解,阿威的外婆,还有已故的三舅妈便是那个村子的人。外婆打听到,姐夫结过婚。姐夫之前有谈成一个相亲对象,但由于那个对象生活太奢侈,花钱大手脚,最后又分开了。在老家,定亲等于结婚,觉得姐夫算是已经结过婚的男人。而这些隐晦的事,在阿姐定亲的当天,像一颗榴弹砸进了厨房。母亲将这事与自身联系上,流着眼泪说:“我过上这受委屈的生活也就算了,现在就连女儿也没得逃。”
我纳闷,为什么母亲在知道这件事后,还在切着菜,还办什么定亲宴,既然觉得阿姐受委屈,这场定亲还办什么,直接散场啊,难道就让阿姐受这份委屈?父母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让我去找阿姐,阿姐往后山走了。
我往后山找,一片平坦的草地,穿过草地,是两棵有些年头的大树,阿姐就蹲坐在树下,埋头哭着。我一辈子都记得树下阿姐蹲坐着的瘦弱背影,无助的背影。我走了过去,在阿姐身后停下,我告诉阿姐,我可以把这场定亲给闹僵了。刚才我就这么想了,我可以给姐夫一拳,只要一拳就好了,这样定亲就结束了。没人会在挨了一拳之后,还会开开心心的喝酒席。阿姐只是哭,依旧背对着我,她应该是没有回答我,等了片刻,我便气冲冲的回去。我准备和父母商量这事,定亲?别定了。回去的路上,遇到姐夫,姐夫穿着西装,想必他也知道了这事,他遇到我就立马向我解释,并说会一辈子对我阿姐好。我完全没听他在说什么,我攥紧两个拳头,他继续说着,当时我脑海只有一个想法,朝他脸上打不打这一拳。
最终我没有,错身离开,去到厨房。
阿姐很快出现,就这一会,她仿佛变了一个人,变得坦然接受这一切,那时我十分不解,刚才哭的那么伤心的明明是她,此刻又是另外的感觉。还有父亲母亲,他们明明都那么难过的哭泣,最终开开心心的结束了这场订婚宴。大人们在酒桌上推杯换盏,每个人都开心,每个人都笑着,包括父亲母亲,虽然我现在深刻知晓,人心的复杂矛盾性,对于一些事,人就是会缺乏勇气也无法作出判断,但那时我就是不解,其中一定有什么不对,平时看着再正常不过的场景,此刻都显得违和。
夜晚,结束一天的忙碌,母亲在床上继续白天的眼泪。他们永远在背后哭,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承受委屈。父母没有办法,阿姐也没有选择,我清楚这份无奈,可就真的一点办法没有吗?世俗、人情、别人的眼光能裹挟生命吗?
人们都有理由,都有原因,再痛苦,再不能理解的事,听完原因后,一切都顺畅起来,像一个过分优秀的编剧,剧情层层递进,因果更迭后,一个在一开始注定荒诞的结局也变得正常起来。我逐渐明白,真实的生活就是最好的编剧,我无法真的改变他人的思维,也不能替代别人的人生做选择,连自己的亲人都是如此,对旁人便更是不能有这份心思。最终,本质上我所能决定的就只有自身的行为与思想,这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能控制的。知晓这点后,我和痛苦共处的能力,也显得稍显从容。
阿姐进入了人生另一旅程。就我所能见到的,或许是上帝心疼阿姐,她和婆家之间相处融洽,对阿姐也算尽所能的关照。他们一家人往一处使劲,让生活越来越好。
很快,阿姐有了孩子,一个、两个、三个,在县城有了一套自己的房,过上与周围人相比,相对和谐美满的生活。
我和姐夫之间的关系一般,或者说我和任何人之间感觉都一般,别人眼里,我比较冷漠,即使平时和阿姐也很少联系。阿姐说,我们姐弟俩的性格相似,内向,阿姐说得对,本质上,我就是内向的。
一开始,姐夫说,他知道我母亲不喜欢他,关于这点我从未在母亲口中得到确认,但我能确定的是,就现在而言,母亲是认同姐夫的。姐夫在生活上懂得多,做事有边幅,通晓人情世故,再加上姐夫平时总是帮家里出力,即便一开始有些意见,此刻也完全没了隔阂。你找不到姐夫做人方面的缺失,他事事周全,这是十足难的,我知道,母亲也知道。
至于父亲的态度,我不好说,他总沉默着,内心有着自己执着的体面,纠结于自身面子,很难得出一个具体言论。
姐夫这人难得喝醉,但喝醉时总哭,生活压力压的他喘不过气。姐夫是个细心的人,情感感知也细腻,否则他不会是个通晓事故人情的人。姐夫喝醉了,哭着说,他总有一天要让大家过上好日子,将手里的这辆破比亚迪换成一辆名牌车,如果世界末日了,他开着这辆车,载着所有人,双方父母、阿姐、还有我,一起逃出末日。他还给每个人安排好车上的位置,阿姐坐在副驾驶,双方父母挤挤坐在后排,而我躲在后备箱中。那会,阿姐还未有孩子。
阿姐也是将事情放心里的性格,但阿姐务实,踏实的往前走。我不记得那年大外甥女是否已经出生,那年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三年,一天,阿姐给我打来电话,我们说了很多。阿姐告诉我许多她一直以来的痛楚,那次通话让我也知晓了阿姐的一些事迹。她在北方工作那几年,其实很难,除去生活上的难,还有一部分来自父母。母亲和父亲的矛盾,其中一年,母亲想自杀,母亲给阿姐打去电话,告知此事,阿姐在异乡崩溃痛哭。阿姐说到父母的性格缺陷,说到这个家庭其实已经支离破碎,阿姐说她嫁人了,一些事应该告诉我,以后家里的事情,需要我主动多撑着一点。
记忆都模糊了,我记得阿姐说了很多很多,一些事甚至突破了我的认知,阿姐猜想了一些事,陈述了一些事。我认同阿姐讲的一部分,也反驳了一些。我为父母说辞,解释每个人都有一些原生上的性格缺陷,即便是父母也不例外,甚至于可以说,父母那一辈在这点上更甚之。那会我认定了这点,也愿阿姐能明白这点,我听着阿姐一些责怪父母的话,这让当时的我有些气愤,全然不顾一向内向的阿姐怎会突然与我说了这么多,她是否发生了什么事,受了什么委屈,阿姐最后说着说着在电话里大哭,我想里面应该有我的原因,因为我从头至尾没有安慰阿姐一句。我想我一定是有些过分,阿姐,如果有一天,你能看到这些文字,阿弟我对那天的谈话很抱歉,明明你都那么伤心痛苦了……如今,我能体会很多你当时的心理,我不对当时自身的认知后悔,父母确实有自身的局限,但我为我的行为和情绪后悔,阿姐,我应该安慰你,或者说,我不应该全然站在父母那边,如果可以,我会跟你一起责怪父母,他们确实让一些事情变得糟糕起来,即便他们本可以杜绝一些事情。我后悔我的情绪,当时我并不是针对阿姐你说的真实事件,而只是因为你说几句了责怪父母的话,当时父母是我的一个禁忌。然而父母并不一定是权威的,我们可以质疑,我们可以责怪,如果在我们一生中的大痛苦时刻都不能在心理上责怪一次父母,那我一定不是一个真诚的人。
如果谁能因为责怪我而获得心灵上的慰藉,我想我不会吝啬我的可恶,因为我确实做了一些让人感到痛苦的事情,如果连他人口头的责怪我都不能接受,那只能说明我不是一个理智的人,而我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挂断电话后,我似乎还能听到阿姐在远方哭泣,不知怎的,我突然也大哭起来,我无法确定是因为什么,但就是突然很想哭,我趴在洗手盆里,打开水龙头,在水大力冲击铁盆声音的掩盖下,我大声的哭泣,我很无力,也很无奈。
阿姐,我认知到作为人的局限性,某种程度,认知到这点,在心理上会有个保底的缓冲地带,阿姐你是否也清楚我想到的这些呢,但如今,你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内心的强大想必远远不知几何,但无论你的内心强大到哪种程度,这并不会改变感知痛苦的敏感度,痛苦就是痛苦。
我们姐弟很少交心沟通,但我无比希望你好,说些你不那么愿意听但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如果我一直未婚至老去,我会把我所拥有的都给到你,虽然这么下去,我定是浑浑噩噩的一生,想必也没有多少积蓄,但我会都给你,至于你想给谁,就随你心意。
有了这个想法后,我竟多了一些面对未来的勇气。阿姐,你不知道吧,这是你给予我的力量,而我从未对你提起。
阿姐,生活总有难关,这点我想你比我更有体会。
去年过年期间,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寒冷的夜晚,一家人坐在火炉旁取暖,三个孩子在一旁打闹,姐夫制定规则,不能踢人,不能打脸,怂恿老大和老三干架,而我们充当观众。我注意到你满是关怀的眼神,始终关注他们三个,嘴角溢出的笑容,很感染我,那一刻,从你瘦弱的身躯中,我感受到莫大力量。
阿姐,你小时候的小名还记得吗——胖子,哈哈,但现在你瘦,好几次都瘦的脱相,很累吧阿姐。你真的很坚强,你所经历的过去,你再也不想让子女也跟着经历一次,为此,阿姐你真的在用尽全力生活。
阿姐,距离未来还有一段日子,过去的都已过去,愿我们都能有理想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