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吴泉旋转钥匙推开门,卸下肩上的双肩包,放到地上。伸出头透过门联望向客厅,看见那个女人正坐在沙发看电视。她耳后的短发发梢微卷,细长型金丝框眼镜挂在鼻梁上,靠在沙发后座,双手交叉于胸前,右腿翘在左腿上,穿着黑色西装裤的双腿看得出十分纤细。
“张阿姨”,吴泉喊了一声,示意自己的存在。
“回来了”,张琳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纹丝不动,只是转了一下头,看了吴泉一眼,回了这一句,就接着把头扭回去继续看电视。电视里播放着国庆大阅兵实时转播,慷慨激昂的义勇军进行曲在以一种庄重的姿态从电视音箱中迸发出来,把家里这个小空间的气氛渲染的更加严肃起来。
吴泉弯腰打开位于门口的鞋柜,把脱下的球鞋摆进鞋柜,顺便想找一双拖鞋。眼神在三层鞋架上扫视,有两双黑色和棕色的男士皮鞋,鞋面上的褶皱像是八十岁老人脸上的皱纹,一条一条错综蔓延相互缠绕,黑色也不是那种崭新油亮的漆黑,而是像覆盖了层层细微的白色灰尘,黑不黑灰不灰的,一看就是没人过问打理而主人还在天天穿的皮鞋。剩下的鞋架摆满的女士鞋子倒是看上去打理的不错,看起来干净又新,大多是黑色通勤高跟皮鞋,跟高在4厘米之内,样式规矩又古板,“是属于张琳这样刻板无趣的中年女公务员的鞋没错”,吴泉心想。
吴泉没有在鞋柜里看见任何一双拖鞋,最终关上柜门,趴到地上看,在鞋柜底和地板缝隙中发现一双拖鞋,看不出男式女式,只有这一双,只好掏出来穿上。起身又侧目看一眼客厅,整个过程中,她也是弄出了点声响的,但张琳一如既往的纹丝不动目视前方电视,吴泉打心里习惯了这种不管不问的漠不关心,但也不觉得有什么好责怪,应该的。又回头看了一眼脱在门口的一双大码拖鞋,确认了她爸现在不在家,想着多留在客厅或是主动寒暄,只是徒增尴尬,便拎上包,一言不发的走向自己的房间。
进到房间,已经能闻到灰尘的气息,呼吸两口,吴泉就觉着鼻腔黏毛附着的满是灰尘,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拍了拍床褥,一阵肉眼可见的细小尘粒伴着像是棉制品的纤维细丝一起漂浮到空气中,吴泉摆摆手试图挥去弥散在眼前的尘粒物。十一放假,回家的大学生太多,吴泉一大早爬起床赶开往市区的校车,却还是人贴着人挤在车厢里。十月好似脱离了夏天,但任性的秋老虎仍会时不时跳出来,把人闷热的满身的汗,这个尴尬的时节,校车古板的遵从着只有夏天才能开空调的规定,任凭一车人汗流浃背,车内气温不断将混合气味升华散发,闷的一两个乘客开始大声跟司机抱怨连连,也没什么用处,只能在这样闷热,没有个人区域可言的车厢内,历经几番堵车,晃晃悠悠两小时,才到了位于市内的家。虽说学校在同城,恐怕耗时比坐高铁回外地家的同学还要久和麻烦,这也算是哪怕学校不在外地,吴泉也不常回来的原因之一。
吴泉打开衣橱想拿件睡衣,赶紧去浴室洗个澡,谁知衣橱滚轮式拉门拉到一半便卡住,任她怎么拽都拽不开。这可怎么是好,本身就只打算回来两天,也没从学校带衣服回来,现在身上黏腻腻的发痒,洗了澡没有睡衣,还能再穿回身上的脏衣服吗。这不成。吴泉在房间里踱步,越想越有些急躁了。
“要不要先穿她的?跟她说一声,说借穿一下也行吧”
她打开房门,轻声走进隔壁主卧,小心的拉开主卧衣橱看看。正面前的那一层架子摆放的就是女式家居服,吴泉摸了一下,食指与大拇指拈起衣料搓了搓,是很舒服的棉质。
“还是算了,睡衣这种贴身的,借她的穿省的到时候人家心里又生出不舒服来”,吴泉又想,“最怕有什么不快活的,她当下不说,万一以后有什么矛盾再给秃噜出来,瞬间倒显得我没理了”。
卧室门在这时突然咯吱一声,吴泉紧忙缩回手,扭头看向门口,才发现没人进来,许是刚才没把门带上,屋内通风,门被吹动了。她这才抚了抚胸口,让刚刚加速的心跳降下来些。这种感觉很是奇妙,不知不觉的怎么就像是在自己家做了贼似的,偷偷摸摸,小心翼翼,吴泉当下想到一个词,鸠占鹊巢,对没错,就是这个词了,喜鹊自己的窝被更强势的物种占领之后,自己也不再有什么归巢的勇气和底气了。家这个东西啊,还真不是你住在哪,哪就能称作是你的家。难怪古往今来的人都重视房屋房契、产权,新婚夫妻都要为房产证写谁名字博上一搏,拥有一个房子,就像是拥有一种底气,即使这个房子里住的人不像是一家人了,拥有者也可以底气十足的说,这是我家。每想到这,吴泉的不安全感和飘零感又会多上一分,她是多想有一个自己的家啊,多希望有属于自己的家人啊,哪怕没有家人,让她拥有一个空荡荡的房子可能也会比现在好受些!
吴泉不是没在这个房子感受过家的感觉。还记得十几年前自己刚上小学,刚搬到这个新家,一家人的兴奋,还有那种对生活的美好期许。那时的这间房子,窗明几净,新买的长沙发就摆在客厅,沙发配套的贵妃椅摆放在阳台门前,吴泉看着她爸妈一起聊着,说以后要在有阳光的好天气里躺在这儿边看书,边晒太阳,体验一把小资情调!吴泉爸还满意的对她和她妈说,“我年轻时候就幻想以后的家有这样一个长沙房和大阳台,哎呀,现在还真实现了”。吴泉妈,笑着拍拍吴泉肩膀说,我们家泉以后也好好干,向你老爸学习。在吴泉的脑中,连这段记忆都是闪着亮光的,她其实已经不记得发生这些对话的那天是个什么样的天气了,但她固执的相信,那天阳光明媚,还带着微风,阳台外小区里种植的香樟树,广玉兰,月季花,齐齐释放着温柔又沁人的香味,好闻的香气跟风儿融合,飘在房里。
然而,像是戏剧般的对照象征,一个家庭的衰落和破败,大体也是从屋内各类设施频繁出问题开始的。大约是搬进去的第二年,上三年级的吴泉就开始发现,家里怎么什么东西都容易坏。卫生间的灯泡,突然就不亮了,通着面盆的水管堵塞,积水下不下去,水槽的潮湿缝隙开始滋生成群的小飞虫,厨房的天花板有一块也松动,眼看着就要跟墙体分离开来,向下自由落体。比起这些,更值得注意到的是,这些损坏,在每天放学回来,都是一个样,日复一日,无人问津修整,仿佛爸妈从未发现这些损坏一样。这不像吴泉妈一贯的作风,从前家里地板有什么小磕碰,她都要买来地板蜡,伏在地板上修补好久。
小吴泉在一天晚饭时,问她妈,“妈妈,我发现家里好多地方坏了”,吴泉妈嚼着口中的米饭,用筷子夹些青菜放到吴泉碗里,只说一句,“多吃点青菜。家里的事小孩子不用管。”,小吴泉那时还不谙世事,听不出来成年人话里藏着的什么话,看不出眉眼间又隐晦着什么意味,只是也暗中体会到了一丝异样,心里觉得家里似乎发生了一些什么变化。自此以后,小吴泉便不由得对家里的变化留心了起来,包括爸妈间的微妙变化。爸爸回来的好像越来越迟了,妈妈也不经常理睬爸爸,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也是吴泉坐在中间,爸妈自觉地被她隔开;妈妈对着她说话,爸爸也对着她说话,他们互相就是不会说话;一家人好像也不在一个餐桌上吃饭了,妈妈把饭烧好之后,把吴泉叫来和她先吃,快吃完了,吴泉爸再出来,夹些菜到碗里,走到客厅,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吃;小吴泉经常开始能看见她爸夜里一个人站在洗手间面盆前手洗堆积了几天的衬衫。
一切的一切都在静默中缓慢进行着,没有任何激烈的冲突爆发,因此小吴泉也只是默默感受着这一切的不同,小心翼翼观察着父母每天里细微的表情,不敢过问什么,也不知道该问什么,因为“家里的事,小孩子不要管“。长大后的吴泉,总觉得自己似乎比周遭同龄人更会察言观色,更能捕捉到别人情绪上的变化波动,想来应该是从那时就练就的能力。准确的来说,吴泉并不认为这是一种特殊的能力,察言观色,敏感细微,已经成为了她生活的一种习惯。
有一天下午上学前,正要出门的小吴泉,突然听到主卧里父母在吵些什么,一开始两人刻意压低声音,像是不想让吴泉听见似的,到最后,你一言我一语,话赶话,吵声越来越大,那是吴泉有生以来第一次从她父母口中听见关于离婚的字眼。吴泉小学班里也有爸妈离婚的同学,她那时知道那些同学来自离异家庭时,一方面对他们产生一种深深的同情,平时多买的零食都想分给他们,看到哪个同学缺一支笔一个胶带的,都想从自己笔盒里拿出来送给他们,另一方面,看到他们平时还是照样玩,跟旁人并没什么不同时感到吃惊,暗暗在心里想,要是这事发生在我身上,我可受不了。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终于也面对了这件事。
那天下午,小学四年级的吴泉,站在家门口无助着进退两难,一边噙着眼泪,想冲进卧室,抱住爸妈让他们别分开,一边又知道自己再不出门去上学就要迟到了。从听见离婚两个字开始,心里就咯噔一下,慌得要命,现在心里更是揪的生疼。这些生理体验,都是十岁不到的吴泉第一次经历。在教室的整个下午,小吴泉都趴在桌子上听完三节课,想到三个人再也不能在一起生活,以后放学回家就再也看不到另一个人了,鼻子一酸,眼泪就瞬间漫上眼眶来,低头脸埋在小臂一按,让袖子吸收掉眼泪,再抬起头,眨着湿湿的睫毛继续听讲。
放学铃一响,她就把课本往书包一塞,背上身就往外冲。那天也是吴泉人生中第一次自己打出租车,用她仅有的六元钱零花钱,她要快速的回到家,看看妈妈还在不在家,衣柜还有没有衣服,有没有人收拾行李就这么走了,要是真有人拎着包离开了,早点回去说不定还能赶得上拦住他们!多天真的想法啊。那天到了家,看到衣物都在,妈妈已经下了班回到家,还在奇怪,问她,“你今天是不是提前下课了?这么早回来”,她支支吾吾,没有回答。回到房间,暗自长舒一口气,心情也就瞬时变得轻松了一些,即使自此之后很长时间,小吴泉出门上学都沉浸在一种深深的焦虑和不安全感之中,一放学就往家里冲,生怕回到家发现人去楼空。永远都不要低估小孩子的敏感程度和懂事程度,那样的年纪,人生中哪里有什么严峻的挑战,每天的心情就被父母家庭那些事儿牵动着罢了。
吴泉站在主卧衣橱前想着这些过往,又不由得想到自己前不久刚分手的男朋友,她被分手前,男友告诉她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应该有点自信,别那么焦虑,患得患失。下次谈恋爱,别一联系不到人,就夺命连环call,还跑人家楼下去等,你这样时不时的神经质,给我太大压力”。吴泉想到这,就觉得头痛,不知怎么的,在一些情境下,这‘毛病’就像不受控制似的自己跑出来,恐怕这个世界上没有男人能受得了我这样的。
有一次夜里,吴泉做梦又回到小时候,梦到她目睹着妈妈收拾行李离开家门,她抱着妈妈的腿,哭着喊着让她别走,梦里撕心裂肺的哭喊也照应到了现实,吴泉是被心脏痛醒的,她才发现原来梦里的痛感是会与现实连结的。醒来之后已是满脸泪水,她神智迷糊中抓起枕边的手机,拨出号码给男友,
“喂…”电话那头传来睡意朦胧的声音。
吴泉带着哭腔说,“我们结婚吧好不好,我想有自己的家” ,说完忍不住抽泣起来。
电话那头仍是那样的声音回她:“胡说八道什么,大学生,没毕业结什么婚。我好困啊,昨晚打球了,你也快睡吧,乖。” 说完电话那头就再也没了声音。
吴泉意识清醒了些,把电话挂断,看了一眼屏幕,凌晨三点。自己的这种时不时会跳出来的,对于随时会失去的恐惧和不安全感,跟谁能说的清楚,若不是切身体会过,谁又能明白,理解,和感同身受呢。就像是一把刻刀,这只是小时候的一段经历感受而已,居然能够这样深的刻进她的后天性格中,无论在往后岁月中,经历过多少风吹霜打,都成为了永久的,不可磨灭的烙印,来到她生活、感情中的每一个细节和角落,留下或浅或深的痕迹。
吴泉缓过神来,顺手从衣柜最底部抽了件男士T恤,拿着准备去洗澡,穿她爸的衣服总归是没有问题了吧。洗好澡,穿上她爸的大T恤。她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身上肥大的短袖,又低头看看不合脚的凉拖鞋,整个脚四周空空荡荡,走起路来整个前脚掌都能冲出鞋外。在她印象里,可笑的是,打从中考那年爸妈终于离婚,妈妈搬走,她考到寄宿高中,家里又来了张琳这个新女主人起,每次回来,从来没有过一双在家等待着自己的、属于自己的拖鞋。每次进了门,都在鞋柜翻找一番,最后要么穿袜子光脚,要么只能在冬天翻出夏季的、大小不合适的、凉拖鞋穿。
吴泉想着自己妈妈还没搬出这个家之前,每年换季时节,都给一家人买来新拖鞋,打包好上一季的衣物,再翻出这个季节的衣物叠好熨好摆到衣橱。更别说那鞋柜子里的鞋了,每一双都是及时拿出来打理,刷洗,绝不会像现在看上去那样老旧。
想到这,她听到她爸回来的声音,问张琳,“吴泉回来了?”, 张琳 “嗯”一声。于是她从浴室走出去打招呼。
“今天怎么回来了”,吴泉爸看到她,轻描淡写问。他一身西服,面部微红,有些酒气,像是刚应酬回来。
“国庆放假,学校整修宿舍” 吴泉答。
吴泉爸上下打量一番吴泉,顺口说,“你这穿的什么样子,自己衣服呢”。
不知怎的,今天吴泉听到这话感到格外烦躁,可能是因为天气闷热,也可能是回来一系列让她感到不顺心的思绪,她突然像一只莫名炸毛的小狮子,脱口而出,“在这个家我倒是有衣服穿有拖鞋穿似的”。
吴泉爸感受到吴泉言语中的一丝不快,试图安抚说,“怎么没衣服,你房间衣橱里不还有好几件你留下来的…”
听到这,吴泉更是感觉气不打一处来,“去拿了,衣橱门坏了,根本打不开,看看我房间的灰,估计衣橱里那些衣服也是不干不净穿不了了”,吴泉说完这话,余光瞟见张琳正向自己投来目光,继而又说,“对了,刚刚洗澡发现热水器也在漏水”。
张琳这时终于开了口,“你这么大了,也可以经常回来打扫打扫家里,我们平时上班都忙,大人忙着赚钱生活,精力有限,你要体谅你爸爸”。这个张琳果然是当官的料,长期在政府部门工作的她,话里带话,打个太极就把问题推到别处,最后竟归咎于是自己不体谅父亲了。
这个张琳,吴泉压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住到自己家的。只知道中考后期,父母在长久的相互冷漠之后,还是离了婚,等她上了住宿高中,高一放寒假一到家,就看到这个女人以一副女主人的姿态坐在沙发上,跟今天的模样一样。吴泉对于父亲的审美品味觉得莫名其妙,跟吴泉妈妈纤长高挑完全不同,张琳看上去干瘦,矮小,常年短发,一张薄唇,一双吊梢眼配上一副金丝框眼镜,看上去一副精明有心思的模样,吴泉时常怀疑这女人是不是有什么职业病,工作日就罢了,日常也穿着一身黑灰色系的上衣,永远搭配一条黑色西装裤。她刚搬来的那两年,总有小区同楼好事的阿姨大妈向她打听,“这女人是谁?是你爸什么人?你妈去哪了?”,在吴泉总是尴尬笑笑不说话,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不再追问了,所有人仿佛也都接受、承认了,张琳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进进出出打照面,也都互相热切的打着招呼。只是吴泉每次回来,在楼下遇见这些阿姨们,逃脱不掉的,还是能隐约听见她们在她走过去之后讨论着什么,这么些年吴泉听到过譬如:吴泉爸负心、出轨在先,张琳熬走了原配再搬进来,她们会夸一夸吴泉妈当年漂亮又能干,继而再发出一番同情。
吴泉听到这些,并没有太多其他的情绪,因为她觉得自己跟她们一样,也像是个看客,至始至终对于爸妈感情变淡,最终离婚的具体原因都一无所知。吴泉也曾想问问她爸,当年是不是干了对不起她妈的事,出轨了这个张琳,但每次看到张琳这个模样,再看看她爸跟这个女人客客气气的样子,她就断然不再相信这样的流言了,知父莫若女,吴泉小时候见过爸爸爱妈妈的模样,她绝不相信父亲是爱现在这个女人的。
可吴泉曾经还是在心中无数次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走到这一步,到底是在哪个时间节点发生了什么事?但在长大的途中,吴泉渐渐觉得,也许不知道原因,是父母留给她的最后仁慈。爸妈两人,都像说好了似的,闭口不提,也没有在她面前相互指责,她也因此没有憎恨任何一个人。吴泉看着同样是离异家庭的朋友们说到自己父母,激烈的讨伐着其中一方时,觉得自己比起他们来,已经算是幸运了,可有时,又觉得羡慕他们能有这样的知情权和这样激烈的情感,一无所知的吴泉,似乎连责备父母的资格都没有,甚至觉得,没有难过的资格,因为比起别人父母的婚姻失败,她经历的家庭变故,是多么的温和,安宁,又悄无声息。这么多年长久的不开心和内心的挣扎痛苦究竟该去怪谁?又能怪谁?不像那些朋友,口诛笔伐是他们发泄的出口,而吴泉找不到任何出口,最终常常归因于自我,“可能都怪我吧“,她想。
“我没有不体谅我爸。门坏了也不想着找人修,家里也不想着整理打扫。你们这么凑活,还凑一起过什么日子?” 吴泉直接反驳张琳道。
吴泉她爸已经一脸青灰色,微皱眉头,在沙发坐下。张琳在单位都没被人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这样指桑骂槐似的指责过,听到‘凑活过日子’这句,更是一阵脸部发烫,突然火气上来,提高音量,背也挺直了,说,“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凑活过日子?你问你爸日子过得凑活了吗!”
“别总扯上我爸,我希望我爸再领个女人回家,是能照顾好他的,不是天天穿着像是五十年前买来的脏鞋旧鞋出门开会谈生意。你能把自己的鞋擦的锃亮,想必多擦两双他的不费事吧”。
“你说什么呢!” 张琳从沙发站起来了。
“有事说事,你这么气干什么?只见过人被揭穿了的时候才会这么生气。” 吴泉脾气彻底上来了,自己也没想到能说出这么尖酸刻薄的话,就像是把这些年所有压抑的情绪,找个机会都发泄了出来。
“你给我住嘴!你这小孩怎么说话的!闹什么!这房子都是我买的!你回来要是吵架的,就给我滚出去!你以后别回来!” 吴泉爸突然伸出手,指着吴泉大声呵斥。
好一个 ‘滚出去,以后别回来’。吴泉一瞬间脑袋‘嗡’的一声,失去了做出任何反应的能力。等她缓过神来,张琳已经坐到了父亲身旁,边拍拍他的背,边说“算了老吴,孩子不懂事,别计较”,说完又朝吴泉看了一眼。吴泉觉得那个眼神,就是一个胜利者的宣示。
2
吴泉又坐上了那班拥挤闷热的校车,只不过方向是从家开回学校。家里一番争吵后,吴泉转身去浴室,拿上洗澡换下来的、已经有些潮湿的馊衣服,去房间重新换上,背着包,立马离开家出了门,临走前,她看到自己父亲坐在沙发,低着头,手掌支撑着额头,手指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满是疲惫,张琳依然坐在旁边,以她标志性的坐姿端坐,目视前方,盯着电视。她开门,换鞋,又关门,没有人说一句话,扭头看她一眼。
回学校的路上,天就已经黑了,吴泉提前三站路下了车,想步行走回学校。她在夜晚的道路上行走,路两旁橘色的路灯帮她照明前路,路旁的绿植树叶‘呼啦啦’的响着陪着她,她突然觉得这世界没有比走路更轻松愉快的事了。不用耗费心力、脑力,只要一步一步,麻木、机械的迈出步伐就可以一路向前了。吴泉想到了妈妈,曾经多少个夜晚,晚饭过后挎着妈妈的臂膀在这样的道路上散步,她甚至都还能记得起那样肌肤相接的触感,妈妈顺滑柔软又带点干裂的肘部皮肤,总是有刚刚好的温度,炎热的时候,妈妈的皮肤凉凉的,她就喜欢把烫烫的侧脸贴在妈妈的胳膊上要点冰凉,寒冷的时候,她就两只手抱住妈妈的胳膊,抱得更紧些,鼻子靠近妈妈的线衫,吸着只有她才有的特殊好闻气味,温柔温暖的,母亲的味道。
大约有三年没有再见过妈妈了。中考那年母亲搬离家,前两年还在离婚分到的同个城市的另一间房子住,那两年吴泉还是经常见到妈妈的,高一一周见一次,高二分了文理科就变成了两周见一次,到了高三,一个月一次,两个月一次,三个月没到,妈妈就来告诉吴泉,她要结婚了,要跟那个叔叔搬到南方的城市去。吴泉听后无言,她心里一万个不想她走,不准她走,但她无法说出口,她不能阻碍妈妈的生活,也管不住大人们的事,那句“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就像一句魔咒,她从未有过参与他们做任何决定的权利和机会。
妈妈搬去南方后,就跟那个叔叔共同抚养他跟前妻的那个还在上幼儿园的儿子。“妈应该对那个男孩儿视若己出吧”,吴泉想,毕竟能感受到母亲与她的交集似乎越发的少了,有了微信后,也就仅限于生日,母亲节,过年,视频一番,平时就是在微信简单聊两句现状。她甚至不清楚母亲过得怎么样,现在幸福么,爱那个叔叔么,会经常想起自己么……
吴泉掏出手机,点开妈妈的头像,在对话框输入:“妈,我今天好想你”,输完顿了两秒,又一个字一个字删掉。“还是不发了,一石激起千层浪,我突然说我想她了,她心里估计也要不好受了”,吴泉把手机放回口袋,用手指搓了搓鼻子,继续,向前走去……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