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本体论的思路,探讨所以然者,永恒者、绝对者,熊十力还是那种思路,他还是传统形而上学,思考终极存在问题的思路,我们现在有些哲学可能拒绝讨论这个问题。熊十力还是这个思路,就是从变化当中要找到不变的东西。
所以,他有的时候干脆把自己的哲学从新唯识论,改成体用了以后,就说我哲学根本不是从佛教哲学来的,我是直接承去了儒家正宗的这个叫周易的哲学。周“易”的意思,传统的解释有三易,简易、不易、变易,其实简易我们可以把它放一放,就说根本的意思就是变易和不易,变易就是熊十力讲的用。不易,就是他讲的体。
如果用现代话语来说,“易”也就是我们现实存在,不易,就是体,也就是我们讲的那种现实存在,所以能够不断变化发展的创造性本身。
所以,你不要把本体理解为不动的东西,熊十力正好是借鉴周易哲学,把本体理解为永恒的变者,从变本身找不变的那个体。
他说,体者,对用而得名。但体是举其自身全现为分殊的大用,所以说他是用的本体,绝不是超脱于用之外而独存的东西。……吾所云用,原依本体之流行百说,如澈悟真性流行,是为即体成用,即用呈体,则体用,虽不妨分说,而实际上毕竟不可分。此理非由猜度。试即俗所谓宇宙而言,我们落实见得万象森罗,皆是大用燦然,亦皆是真理澄然,云何体用可分?又就人生行履言,全性成行,全行成性,亦见体用不可分。
——《新唯识论 功能上》
从宇宙万物来看,这种天道天理就是它的本体,万象森罗就是它的用,我们要在万象森罗当中看到体,比如说庄子说道在瓦砾,就人身上看人的天性,良知是体,但是你的行为你的表现,外在的这种行为,这种表现,包括内在的心理的行为表现都是用。所以,这个体用是不可分的,所以,我们经常说本心,本心怎么找,也不能离开我的心理现象去找,它就在心理现象之中等着你去呈现,所以,它叫体用不可分。
他讲的这一段话讲本体讲体用关系,拉到我们前面讲的这个就很清楚了。他不讲本源,也不讲机制论,也不讲规律论,也不讲动态,更不是讲范畴,而是讲创造者绝对者。但是他讲创造的绝对者,这是非因果关系的。他破四缘论的时候讲的是一种自有因果,又不是外在的超越,不像上帝创创世纪,要天空就有天空,要光就有光,它是一种内在的超越,就是说创造者体现在哪?
就体现在天地万物的变化之中,也就体现在我们的喜怒哀乐之中。所以,孔子讲的那句话觉得特别经典,“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我们不知道孔子讲这句话的,是自己他老人家自己怎么体悟的,但是我觉得用来讲这种熊十力,包括传统哲学最终皈依的这样一种内在超越的体用论是特别的好。
天何言哉,什么也没说,但是天地万物都是深沉变化,万象森罗,这是熊十力的一种内在超越,所以,我前面引的本体的问题,他自己所反对的这些,最终落实到他自己,他讲的是一种内在超越的本体论。
那么,这样一种本体,它就不在现象之外,当然也不是现象本身,所以,是一种很奇特的理解。就是这个体和用的关系既不在现象之外,像上帝像形而上学系统,绝对真理,黑格尔的逻辑学那样;但是也不是现象本身,比如说现象当中的一个物,一个心,一个阿赖耶识或者是别的东西。
它既在现象之中又不是现象本身,这些话都是非常怪的话,只有学哲学的人才会想,这叫内在超越造。我们中国哲学的传统,儒道佛,儒家是这样,道家是这样,中国化的佛教也是这样内在的超越,有一天你领悟,你可以进去看古今的三教学说的话,你会从当中感觉到这种精神的愉悦和安顿。
很多学西方哲学的人,会觉得这样的话不合适,说本体就是超越者,超越不内在,内在不超越,这是两种思维。超越者他是绝对的,它是自由的东西,内在的就是现象世界的这些,它在受这种因果关系前后影响,你来了一个本体是既内在又超越,这恰恰是我们中国哲学的传统。
既内在又超越的东西它只能是无极,而太极熊十力把它叫恒转,周敦颐用这个词,朱熹特别的喜欢这个词,“无极而太极”。无极它可以跟现象界拉开距离,太极它又和现象性的发衍流行。
所以,这是熊十力讲的,如果不从传统哲学的语境,不从中西哲学对比来看,你根本不知道熊十力讲讲体用关系论的意义所在。这是中国儒家和道家的原发性智慧,以及中国化佛教的这种思想在现代的一种重新的发扬光大。
所以,20世纪整个哲学,世界哲学是一个本体的这种衰退的阶段,恰恰在东方在中国一再的提出本体论的系统,这是跟我们这种思维方式与众不同是有关系的。就是说你可以驳倒传统的那种本体能,但是你要驳倒熊十力讲的这种,你要进入他所讲的那一套,但他有一个最大的软肋,就是没有体验,没有良知呈现的人会对这个事存疑的。
那么,怎么办?
对那样的人儒家,或者熊十力就会劝你去做学习哲学的心理学,去做格物致知,涵养的修养功夫。那是他所配套的一套哲学理论,体用不二是一个生命的洪流。
那么,下面讲一讲熊十力,把体用不二的生命洪流,它不是说像一条一条线性的往前走,它理解为一个自由创造的过程,自由创造的一个动态。自由创造不仅是往前走,还要停下来,往前走是为了开新,停下来,不是为了保守,有开新有保守,才能有大化流行,才会留下一个这种万象森罗的这种世界。
这个他把它叫翕辟成变。
也有人说这就是周易哲学里面讲的“一阴一阳之谓道”,生命或者是存在什么一滩洪流,这洪流有向前冲的,也有停下来保留住的,他把这个过程叫做翕辟,一个是创造性的,一个是收敛性的,合起来构成一体两面,生命洪流不是一泻而下。
包括老子讲的“道生一,一生二”,如果通过这种方式去理解,包括周易讲的一阴一阳之谓道,通过这种方式去理解,有的人把阴阳搞成并列的两端是不行的,阴阳就是自身。阴阳都是一心或者是一体,不是我们那种阴和阳,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那种形而上学期的分析它,阴阳就是一个创造者自身的这种闪转腾挪,就像我们一个武林高手,他在闪转腾挪,有的往前有时往后这就是阴阳,这就是翕辟成变,而在这个翕辟成变之中,它展现出他的一套有意识的东西,有意识的存在。
熊十力讲翕辟成变也是这样。我上一次看,邓晓芒写黑格尔的辩证法的时候,其实他讲的也是这个意思。我们过去把否定之否定,这些东西都理解成好像一个现行的,这是不对,它总是一个创造者,一个创造的精神生命也好,是自我的这种创造和收敛。
就是说生命的洪流、创造者自己的这种充分的展现,而且展现的每一个过程,都是随时每一个点,都是无限的点的组合,生命洪流每一刻都是刹生命,刹那生灭原来是佛教小乘讲的,为了讲空的时候用的,就是说避免我们把这个世界看得太死,就说刹那生灭,刹那到底有多长,无限短的一个时间,最后就是一个非时间的概念,所谓刹那生灭,就是现象世界的一切。
生命的洪流,前后之间没有必然的因果联系。一切都是新兴的,就是我现在站在这,我的下一秒的我,现在讲话的这个我,已经过了无数个岔了,我每一个我,都是前后没有决定因果,谁是我的最后的决定,是那个体。
所以,生命每天都是新的,不是每天都是新的,是每刻都是新的。这样一种体用论,这样一种存在,所展现的是一个创造者,一种生机勃勃的世界,刹那生灭,也就是刹那翕辟。
宇宙的万有都是永恒存在,绝对存在。但是它显现的是一个什么?
他在这创造的过程当中显现为翕辟这两面,这两面是创造者自我的这种展示,翕辟只是创造者自身的这种多样性显示而已,他有能力创造,也有能力保守,还有能力摧毁自己的现成的所有,就是说对现实世界的一个超越感,没有这个观念,我们不谈哲学我们就谈科学就行了。
当然,这个翕辟成变,不仅仅是一个总体性,而是体现在生命大化流行的每一刻每一点。孔子站在河边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不仅说这条河,而且说这条河里面的每一滴水每一个瞬间它都在新兴而生,新兴而灭,或者不用这个生命叫新兴而辟,新兴而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