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之后,他们带着我到了隔壁的超市里,我见他们都在里面拿东西,我也跟着拿了,他们向老板给了钱,我不知道钱是什么东西,反正我见他们拿了,于是我也就拿了。
超市老板是一个长得很壮的男人,他蓄着很长的头发,而且那头发还有绚丽的颜色。我觉得那头发真好看。
超市老板一下子把我刚才拿在手里的东西一把抢过去了,他对我骂道:你个傻子,野种,谁叫你偷东西的?骂着骂着,也狠狠地踢了我一脚,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飞到他们超市门口的,我慢慢地爬起来,还是对着他笑着。他继续骂着我,傻子,野种。
下午,我爸回来了,我感觉被超市老板踢的地方有点痛,就叫了一声爸。但是我爸却没有发觉,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吃过晚饭,我睡着了,突然,我爸把我拍醒,他问我身上怎么有淤青?他问我是不是撞到什么地方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又对他笑了。
第二天,我也不知道我爸从哪里知道我被超市的那个老板踢了,他去那个超市里问那个老板为什么要打我?
超市老板说,那个傻子他偷东西,我打小偷有错吗?
我爸说,你骂谁傻子?谁偷你东西了?
超市老板说,大家都看到他偷东西了,我这里还有监控,那个傻子就是小偷。
我爸气了,他一怒,一手就把超市里的一个货柜上的东西全掀倒了,怒道,你骂谁是傻子!
超市老板从收银台出来,就想来打我爸,我爸知道他要动手,就拿起了他超市里的一个塑胶凳子防着,超市老板指着我爸,骂道,我黄一胜怕过谁,我骂的就是你儿子,你儿子就是一个傻子,说不定还是一个野种。
我爸气极了,把手里的那个塑胶凳子朝超市老板扔了出去,随后,他们俩就扭打在了一起。我爸腿不方便,打不过他。虽然就扭打了一分钟,但我爸好像拼尽了毕生精力,像是上战场与敌人肉搏战一样。
我爸和超市老板是被别人拉开的,旁人都说超市老板做得不对,欺负老弱病残。打那之后,我爸只要一出门,他就会把我锁在家里面。
从重庆回来,我爸就不怎么出门去上班了。有时候隔了两三天他才出去一回。虽然看着他愁容满面的,但是我却有点高兴,因为,他只要在家,我就不用被锁在家里了。
上午的太阳好大,阳光好刺眼,我爸坐在门前的那棵树下,一个人抽着烟。我坐在门口,偶尔会从门前经过一两个人,他们用眼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爸。我爸他好像无视他们的存在一样,而我呢,见到他们在看我,我就对他们笑。
整整一个上午,我爸他抽了好多好多的烟,期间,他不时地还咳着嗽,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了他的嗓门,却咳不出来。后来,他咳嗽咳得越来越厉害了。终于,他好像把嗓门里的东西咳出来了,我有点为此高兴,以为他肯定舒服了不少。然而,他咳出的东西是红红的,像我们以前吃的猪血一样。我以为,我爸他在给我变什么好玩的东西在给我看吧。我又朝他笑了。
好久都没有见到姐姐了,是不是邹叔叔也像别人一样不让她来找我玩了吗?以前的那个阿姨我也有好久好久都没有见到她了,我不并明白,到底是发什么事?为什么她们都不来我家了?
从重庆回来后,我爸天天都买好吃的,我特别喜欢吃烤鸭,卤肉。以前我们是隔很久才会吃一回,而现在,我们天天吃。
中午了,我爸终于从那棵树下站起来了,他进了屋子里,我知道,他是要做饭了。不一会儿,我就闻到了烤鸭的香味,我知道,我爸他又买烤鸭了。
进来,吃饭了。我爸叫我吃饭。
饭桌上有烤鸭,还有卤肉,我爸他开了一瓶白酒,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却没有吃肉,我想他是专门留给我一个人吃的吧。我还是用手抓了一块鸭肉,啃着。这次的烤鸭不是冷的,我爸他又炒了一下,闻起来特别地香。
我刚吃了一小块,我发现我爸一直盯着我看,他的表情很奇怪,好像要哭的样子。我用手揩了揩嘴上的油,想问他怎么了,可是,我只能叫了一声爸。
突然,他把桌子上的那盘烤鸭倒在了垃圾桶里,又舀一瓢泔水猛着向我嘴里灌,太臭了,我实在受不了,把前一晚吃的东西全都给吐出来了。
我连续叫我几声爸,我想问他为什么灌我泔水?
见我吐了很多很多吃下去的东西后,我爸终于不灌我了。他把我吐的东西也扫进了垃圾桶里。而我却不明白他在做什么,饭也不敢再吃了,怕他再灌我泔水。
突然,他抱着我,真的哭了,他说,原谅爸爸,爸爸是实在没有办法了。爸爸活不长了,我死了,你一个人怎么办,我想带你一起走。
我不明白,他到底要带我一起去哪里?是不是又要回重庆?可是我的肚子开始痛了,我又连着叫了他几声爸,可是,他并没有察觉,我这会儿肚子痛。
晚饭,我爸还是炒了烤鸭,好香好香,可是我却不敢吃,我怕,我怕我吃了后,他又灌我泔水。
我爸见我不敢吃,他给我夹了一块鸭肉,放在了我碗里,我还是不敢吃,我笑着看着他。他好像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说,别怕,今晚的鸭肉可以吃。说着,他夹了一块,放在了他嘴里,吃了起来,之后,他又猛地喝了一口酒。但是,我还是不敢吃,我抓了一块卤鸡肉,边看他边吃着。
十
我们分局接到了一个案情,南山村的一胜超市老板失踪十几天了,他家里人联系不上他了。
乍一听一胜超市,我觉得耳熟,仔细一想,一胜超市就是在那个名叫孙扁的拾荒男租住地的旁边。由于我在负责林新被害案,一胜失踪案就由同事何灵负责。何灵是个非常聪明的年轻女警,也是我的得意弟子之一。五年前,是我带她的,两年前她出师了。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但她却对我还是非常恭敬,虽然是不同组的负责人,但她还是口口声声地叫着我师傅。我叫她不准再叫我师傅了,但她第一次违背了师命。
再一次来到孙扁租住的地方,他又没有在家,我想起了他的儿子,我叫了一声“壮壮”,他没有应。我通过门缝朝里看,我看见壮壮坐在一张椅子上,也笑着朝门看。
我准备再叫他,突然,有人在我身后对我说话了。
他不会说话。
我回头一看,是一个小姑娘,大概十四,五岁吧。
她又问我,你找谁?
我说,我是警察,我想找他爸爸。
那个小姑娘说,他爸爸可能出去了。
我想从这个小姑娘那里知道关于孙扁的事,因为,有时候,童言无忌。
我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有表情仿佛有些暗伤,却不说话了。
我说,小姑娘,别怕,我真的是警察,我叫庾庚。
可是,没想到,她说,我爸说,警察是不可信的。
也许,在很多百姓心里,警察就是帮富不帮穷的,特别是2014年发生在山西的“警察打死讨薪女农民工,死亡后仍遭脚踩头发”事件,其影响极其恶劣。但是,不管怎么说,那是警察系统中少数的害群之马,在我们的系统中,还是有很多警察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而奋不顾身的,每年都会有许多同事献出宝贵的生命。
小姑娘说完,她沿着孙扁门前的这条路径直走了,我看着她,没走多远,进了一家门。我想,那里可能是她租住的地方吧。因为,这个片区这样房子里几乎都是外来租客。
我之所以死死咬着孙扁不放,是因为关于林新的被害,我已掌握了很多证据是指向他的。比如,我已在他所骑的三轮车斗里发现了血迹,我采集了样本送去了化验室,结果证明那血迹就是林新的。这个证据就足以证明孙扁杀害了林新,甚至可以作零口供起诉。然而,我有一个问题,却一直没有弄明白。那就是,孙扁杀害林新的动机。另外,凶手为什么要割断被害人的生殖器官?我们作过分析,凶手割断被害人的生殖器官的这一举动,可以表明,凶手一方一定有一个女人与林新有交集。那么,作为嫌疑人的孙扁,他只有一个儿子。
通过调查,我们发现孙扁有一个女人有过亲密。那个女人叫严小欣。
见到严小欣时,她正在一家五金厂里上班,我说我有事问她,她并没有显得紧张,反而很从容。她问,什么事?
我说,我们想了解一些孙扁的情况,所以就来找你。
她说,你们真的是警察局的吗?他是不是犯什么罪了?
我说,没有,我们只是想知道一些关于他的情况。
她说,我和他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我说,你知道与孙扁关系要好的人是谁吗?
严小欣偏着头,想了想,说,邹强吧,怎么说呢,他只算是与孙扁聊得来的人,要说他们的关系好到极点的,也算不上。
我问,邹强他住哪里?
她说,就住在他家不远处,邹强还有一个女儿,叫邹红,读初二。你到他家附近去打听的话,很容易找到的。
我又问,你认识林新吗?
她反问,林新是谁?
我看她的表情,并不是在伪装。虽然严小欣看起来像才刚过三十岁一样,但是她却说她已是过了四十岁了。如果不是那颗兔牙的影响,她是一个美人。可是,话说回来,林新一个天天泡酒吧夜店的公子哥,根本就不缺年轻漂亮的女人,与严小欣扯上男女关系的机率很小。
何灵调查黄一胜失踪案有了些眉目,但是她却在我面前卖关子,说还是不时候告诉我。在聊到孙扁时,她突然说,师傅,你有没有查过近期其他警局接到的强暴或威胁猥亵的案子?
之前,我们一直怀疑林新的被害是缘于情杀,而非情变报复这一因素排除了,因为,如果是非情变报复杀人的话,没有必要割掉被害者的生殖器官。这时,听何灵她这么一说,我发现,我们的确少考虑了一种因素,那就是嫌疑人报复林新的动机并不是因为情感,而是因为林新先前的施暴行为。所以,何灵的假设是,可能林新先前有强暴过某一位女性,从而招来对方的谋杀。
随后,从这个方向出发,我们调查到,全市在近三个月内共发生了两起强暴案,其中一起已破,另一起案子警方已锁定嫌疑人,那嫌疑人并不是已死去的林新或与林新有关系的人。
我想到,以三个月的时间为条件,是不是不对?如果是林新近三年内犯过的事,三年后才招来报复,这种情况也是存在的。另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被林新施暴的受害者一方没选择报警,那么,这样的话,调查就会陷入盲阵。
十
再次见到林轩时,这个人又是还在酒未清醒的状态。但他还是认出了我,他先向我提问了,问,凶手抓到吗?
我说,正在调查。
他朝我笑了笑,却不语。但我知道他那是在嘲笑我们查案慢。我说,你兄弟死了,一点儿都不难过吗?
他说,陪我喝酒的兄弟很多很多。
我真想揍他,这样的人真是蛀虫,他们的父辈拼命赚钱挣家业,而他们却醉生梦死般地活着。我们省的亿万富翁在全国占了很大的比例,同样,富裕的公子哥也同样多,像林轩一样天天灯红酒绿的公子哥不在少数。富不过三代的古训可能就是这么来。
我问,林新死前的那段时间他有没有给你说起过什么?
他说,我们能聊的话题就是女人和酒,其他什么的都不会聊,现在你这样问我,我还真不好回答,因为他聊的女人的事太多了。
我想,看样子,他这样子的醉态也说不出个什么来,我准备离开了。
等等。他突然叫住了我。
我转过身又重新看着他。
他说,林新前段时间给我们吹过牛,说他玩过一个中学女生。我们都不相信,我们再怎么花天酒地,未成年少女,那条红线是不会去碰的。
我问,那你知道关于他说的那件事的具体情况吗?
他说,开玩笑,你以为我会在旁边吗?我怎么知道具体情况。如果我在他旁边的话,我一定会阻止的,我可是遵纪守法的公民。
我说,我的意思是他还说了些什么没?
他说,没了,当时,他喝醉了,就说了那半截儿话,我们也不信,就都没放心上。
前些年,全国多个地方都有团伙驾车从中学校门口强拽女学生上车,然后强暴,强迫卖身的案子发生,其中涉案嫌疑人不乏当地官员,甚至有一地类案,嫌疑人居然是当地教育局里的一个负责人,然而,当地政府居然对其案捂了很长一段时间,毕竟此类案件的性质是极其恶劣的,其影响也是巨大的。如果不是媒体暴光的话,当地政府是想“在影响最小的范围内处理”的。
林轩说的这个情况是真是假,还无法确定。如果林轩所说的情况属实的话,那么,那个被林新施暴的少女是谁?我市近两年来接过三起猥亵强暴少女案,均已结案。如果说那个被性侵的少女一方考虑到少女的名声,没有报案的话,那么,这个案子就增加了难度。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孙扁,作为重点嫌疑人,我必须要找到他杀害林新的动机。
何灵调查的黄一胜失踪案有了新情况,有人在郊外一个废弃的水井里发现了黄一胜的尸体,经初步勘察,黄一胜死于颅骨碎裂,简单地说,黄一胜是被人锤击脑部而死。这个死因和林新的死因非常相似。何灵经过初步调查,也很快锁定了一个重大的嫌疑人,孙扁。
什么?怎么会是他?我有些惊讶。难道他真的是报复社会,随意杀人吗?
何灵说,我们调查得知,孙扁有是杀害黄一胜的动机的。三年前,孙扁的儿子壮壮到一胜超市里拿过一些零食,没有给钱,黄一胜就打了壮壮,第二天,孙扁听说了就去找黄一胜理论,之后俩人就打了起来,后来被人拉开了。这三年来,孙扁从来没去过那超市里买东西,而且,孙扁只要一出门,他就会把壮壮锁在家里。黄一胜失踪前与妻子吵过一回架,由于黄一胜每次和妻子吵架后就会在外面呆上好几天,所以他家人开始也就没在意,可是十几天过去了,电话也打不通,怎么也联系不上他,才急了起来。在发现黄一胜尸体的现场,我们也提取到了一深一浅两只脚印。
我和何灵一起去了孙扁的家,他没有出去拾荒,好像是专门在等我们的到来一样。
壮壮见到我们,又笑了,我不知道他的笑在他心里是什么意思,我也朝他笑了笑。
孙扁却还是自顾自地坐在门前的那棵树下抽烟,他抽的烟是本市卷烟厂的名叫石城的烟,这种烟很便宜,其他品牌的烟最低价都是五块五了,而石城烟才卖三块五。
在阳光的照耀下,树荫像是一幅沙画,而他就像沙画里的人物。此刻,我真的想,如果他是沙画里的人物多好呀,沙画里的人物至少是虚构的,至少不是双手沾满鲜血的凶手。
何灵没有委婉,直接对他说,孙扁,你知道黄一胜死了吗?
他并没有立即回答,说,谁是黄一胜?
何灵说,一胜超市的老板。
他问,他怎么死的?
何灵说,他怎么死的难道你不知道吗?
他说,你的意思是怀疑我杀了他吗?
何灵说,我们现在掌握的证据都对你不利。
他说,所以说,你们就认定我是杀害他的凶手了,对吗?前些天,你们也怀疑是我杀了北山村死的那个人,看来,你们是咬死我不放了。
说着,他咳起嗽来,咳得很厉害,壮壮看着他爸爸咳着嗽,却还是笑着。
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想过壮壮吗?
他却没有回答我,但是,我发现,他把头望向了天边,天边不知道什么时候飘来了一朵白云,样子像一片梨花。
何灵急了,问,你这样做,今后谁来照顾壮壮。难道你从没有考虑过他吗?
他还是不回答,一脸的愁云,挂在他吐出的烟雾中。
何灵对我说,我们申请逮捕令吧。
也许是我们刚才说话的声音有点大,壮壮从屋里走了出来,他走向了他爸爸身边,叫了一声“爸”。
这是我从警十年来,最纠结的一次申请逮捕令,但是法大于情,我们不得不这么做。林新和黄一胜的被害案中的所有证据都指向了他,至于他杀害林新的动机,我有了线索,只是,还无法确定。
我打听到了邹强的家,我向一个半边脸都成黑色的中年女人打听邹强,她听后,很警觉,问,你是谁?
我说,我是石城分局的刑警,我叫庾庚。
她说,我们又没有犯事,你找我们什么事?
那个女人的半边脸可能是天生带了黑色的胎记,还有一点浮肿,看起来非常影响美观。我问,请问你是他什么人吗?
那个女人还没有回答,一个中年男子出现了,他一脸络腮胡子,个子不高。但他的眼神却带着鹰眼一样的光芒。
男人说,你是谁?
我又向他表明了身份和来意,他盯了我一会儿后说,我就是。你找我什么事?
我问,你和孙扁认识多久了?
他说,好几年了,具体记不清了,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那你知道十月十七号那天北山村有人死了吗?
他说,有听说过。怎么了?
我说,那你认识死者吗?
他说,我怎么可能认识他?
我说,那你认识林新吗?他的车牌号是闽CXXXX。
他说,谁是林新?
虽然他一副看似傲慢的样子对待我们,但是,我还是发现,那个脸上有胎记的女人的另一半边脸上那极不自然的表情,像是惶恐,像是惊慌,却又努力呈现出平静的态度。
一个小女孩子从里屋出来了,原来是她,上次我在孙扁门口叫壮壮时从背后给我搭话的那个小姑娘。
这里没你的事,回里屋去。邹强冲那个小姑娘吼道。
十二
我想起了很多我与严小欣事,当我从回忆里清醒过来时,严小欣的上海青早已炒好了。她的口气比刚才好了许多,问我,你吃么?
我说,我吃过了。
她自己乘好饭后,就一个人开始吃了起来,她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抿了抿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把那件事说出口,扪心想了一下,如果将来把壮壮托负给她的话,她一定不会答应的。纵然答应了,她也不一定会对壮壮好。我突然觉得,我把她想得太好了,现在她都已经要与我断了关系。
又一次像是一个打了败仗的逃兵一样走出了她的出租房里。我的心里太难受了。前些时日,回重庆,我专门去见了二十年前与我结拜的兄弟程洪,已经好多年都没有见过他了。就连他结婚时,我都没能去参加他的婚礼,这次回去,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妻子,她很漂亮,他们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很可爱,但也有些霸道。我和程洪大醉了一场,我们俩兄弟真的好些年都没有这么大醉过了。喝酒时,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候我们一起玩耍,下河洗澡时,他的脚居然抽筋了。我下去救他时,被他死死地抱住,那回我和他差一点都进了阎王殿。如果不是我拼命地游,我想,我们都早已轮回了吧。
那天,我和他喝了很多酒,也说了很多话,我本来想把此行的目的告诉他的,可是,我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已经有一个健康的儿子了,如果我把壮壮托负给他的话,纵然他答应,他的妻子肯定是不会答应的。
从重庆回来,我再也没有心思出门去捡废品了,我时时在想那个告诉我噩耗的医生的话,他说,我最多只有半年的时间了,而且还是最乐观的推测。我人生的大限将至了,死亡对我来说,也许是一种解脱,但是,壮壮怎么办?亲人早已没有了,朋友们呢,却都是有难处的。
我以前有在电视上看到过类似儿童福利院的机构,但我总觉得电视里的东西全是虚假的广告。就算不是广告,我也觉得那种东西离我遥不可及。
上午的阳光真的太好了,我很喜欢春秋时的阳光,温暖。我也喜欢坐在门前的那棵树下抽烟,那真的是享受。
烟雾一层又一层地升起,像炊烟,但又像迷雾。前些天自从有那一个万难的想法后,我专门去了一趟石城东区郊外的一个山上的庙里去烧香了,当时我想,如果我抽到一支上上签的话,我就一个人走,如果我抽到一支下下签的话,就带着壮壮一起走。然而,当一支签从签筒里被我摇出后,仿佛菩萨也在支持我这万难的想法。
下山后,我在一家农药铺踟蹰了很久很久,大概抽了一包石城烟吧。再摸烟时,口袋里已经没有烟了,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那家农药铺。
晒了一上午的太阳,虽然是在树荫下,但还是却有一种烈日灼心的感觉。壮壮在屋里看了一会儿电视后,他也走出了屋,坐在了门口,陪我晒起了太阳。他还是笑着,我却不敢对着他哭。
甩下一支烟蒂,我走屋里,开始做午饭,一只壮壮爱吃的烤鸭,我回锅炒了炒,舀起来后,颤抖地从兜里拿出了那包药。当时的心情真的好复杂好复杂,那包药可是能同时让我和壮壮一起没有痛苦的药。
吃饭了。
我朝门口的壮壮喊了一声,也许,那一声壮壮就是我们此生最后一句话吧。如果有来生,我再补偿他吧。
壮壮还是用手抓了一块烤鸭,我不敢看他吃,猛喝了一大口白酒,来麻醉自己。我还是看到了他看我时的眼神,我的心突然碎了,他可是我的儿子,他可是我的孩子。
我一下子把那盘烤鸭倒进了垃圾桶里,舀了一瓢泔水往他嘴里灌,我想让他把刚才吃的东西全吐出来。
他吐了很多很多,他叫了我好几声爸,声声碎心。那一刻,是我这辈子心理最最脆弱的时候,我抱着着,向他说了对不起,那一刻,我在他面前哭了,而他却是朝着我笑。
心里憋着的这些事不仅像一座山,更像一座坟,不仅沉重,而且还恐惧。我好想找个人说说话,我不想把心里的话带进坟里。
在这异乡,我想,能聊上几句心里话的就是强哥了。
近些时日,我也没有怎么与强哥聊上几句话,他最近好像也有什么心事,有好几天都晚上出去。他一直都在建筑工地里当小工,晚上基本上都不会上班。前些天他晚上出去做什么呢?
吴嫂,强哥在家吗?
我去他家找他,想聊会儿天。
吴嫂的脸色有些愁云,不,应该说,最近,他们一家人都像是有烦心事困绕着,连他们的女儿邹红也没有以前那么开心活泼了。
强哥从里屋出来了,他看见是我,递给我了一支七块五一包的七匹狼的烟。七匹烟是这个省的特产烟,是个品牌。
我强装着轻松的样子,问,强哥,你最近在忙什么?
他的表情却很凝重,说,没忙什么。最近工地没什么活。
我是专门在这晚饭档儿来找他的,我想和他喝几杯,一个人喝酒,话没法消化。他不会在乎我多蹭他一顿饭,这几年来,我和他是相互踏对方门槛最多的人。
吴嫂在张罗晚饭,我和强哥闲聊着,我真想马上把我的苦心事对他说出来。
十三
姐姐终于来找我了,但是她看起来很不开心,我想问她怎么了,但是却说不出来。我朝姐姐笑,以前我朝她笑的时候,她也会对我笑,但是,这次她却没有对我笑。
见姐姐在我身边,我爸出去时就没有锁门,但他给姐姐说了托负之词,他说,小红,帮忙照看一下壮壮,我中午就回来。
姐姐说,可以,叔叔,今天是星期天,我不上课。
我爸走了,姐姐和我看着电视,她很久都不对我说话,以前她不是这样的,以前,她会对我说过不停,纵然我只会一直笑听她说。
看了大概半个小时的电视吧,姐姐突然说话了,她说,壮壮,你知道吗?姐姐遇到坏人了。
我把目光从电视屏幕上移向了她的脸上,她却在哭,她什么时候哭的,我都不知道。我又望着她笑,其实我不应该笑,但是,我脸上的表情仿佛不受我控制一样,笑了。
她继续说,壮壮,姐姐被坏人欺负了。姐姐好害怕。
她呜呜地哭出了声,我把手慢慢地伸向他,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衣服,我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安慰她。
姐姐哭了一会儿,说,壮壮,我想叫警察叔叔把那个坏人抓起来,可是,我爸爸不让我对警察叔叔说,他说警察都不能相信。我爸说,不准把我被欺负的事对任何人说,他怕别人说出去,壮壮,我知道,你是永远都不会说出去的。
壮壮,我爸查到了欺负我那个人的车牌号了,那天晚上,那个人欺负我后,我记住了他的车牌号,我爸就天天晚上去找那辆车,他终于找到了那辆车,也找到了欺负我的那个坏人。我爸说他要亲手杀了他。壮壮,我好害怕。我该怎么办?
壮壮,早知道那天我就不去同学家玩了,那天晚上回来的时候,马路上没有车,我搭不到车,就沿着马路上走,你知道村前面那条马路吗?那条马路很宽很宽,路上有路灯,我就沿着路边走着。虽然路上没有人,偶尔会有一些车跑过,但我没有想到那条路上会有坏人。那个坏人突然把车停到我身边,他从车上下来,就把我拽进了车子里,我被吓傻了。他在车上欺负了我,然后又把我推下了车。他花了好一会儿的时间才启动了车子,当他的车子开走时,我才回过神来看清了他的车牌号。壮壮,姐姐好怕,姐姐好怕。
我把我被欺负的事给爸爸妈妈说了,我妈妈一下子就哭了起来,我爸就打了我一巴掌,他骂我为什么晚上跑到那么远的同学家里去玩。
壮壮,你知道吗?你爸爸前天晚上在我家里和我爸爸喝酒,我爸把我被欺负的事给你爸爸说了,你爸也把他的秘密给我爸爸说了。我悄悄地听到了。他们说要杀死那个坏人,壮壮,我好害怕,杀人是犯法的,我不想我们都没有了爸爸。壮壮,我们该怎么办?
姐姐对我说了很多很多,我一直对她笑着,我以为,我对她笑,她一定会开心起来的。
我爸把堆放在家里的一些东西都卖出去了,家里空出了很大的空间,看不起很舒心。但是,他好像一点儿都不舒心,最近几天,他都不出门了,天天坐在门前的那棵下抽烟,一边抽一边咳嗽,好几回都咳出红色的东西,我以为那可能就是吸进肚里的烟又出来了吧。
那个自称名叫庾庚的警察叔叔和自称何灵的警察阿姨最近老是来找我爸,每次看到他们,我还是会对着他们笑。同样,他们也会对我笑。
我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听着他们的谈话。
警察叔叔对我爸说,我们找过为你看病的蔡医生了,他说你是肺癌晚期。
我爸依旧不怎么搭理他们,他依旧坐在树下抽烟。
警察阿姨说,孙扁,你做的所有事我们都已经调查清楚了。当年黄一胜踢了壮壮一脚,你把他杀了,你觉得他是伤害过壮壮的人。
我爸居然回答警察阿姨的话了,他说,他该死,连一个八九岁的傻子都下那么重的手。
我爸在说傻子,他是在说我吗?我居然被他们的谈话给吸引住了。
警察阿姨说,一个少女遭到了性侵,少女的家人不愿意报警,他们想私自报复那个施暴的人。然而,后来他们与另一个人达成了协议,由另一个人去对那个施暴的人进行报复,作为回报,少女的家人从今后照顾另一个人的未成年且智力不健全的儿子。而另一个人已患癌症晚期了。所以,那个人想用此种方式把自己的儿子托负给少女一家。
警察阿姨在说什么,我一点儿都听不懂,但是,我爸好像听懂了。
警察叔叔说,有一个问题我一直都没有想明白,林新被害的天下午你为什么还会去那个村子?也就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个地方。
我爸吐了口烟雾,说,去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
警察阿姨的语音感觉怪怪的,她说,孙扁,你知道吗?在怀疑到你时,我真的不愿意相信你是凶手。我不敢相信,一个脚有伤残的人怎么能够天天蹬着三轮车去拾荒。
我爸又咳起来了,他咳个不停,警察阿姨连忙上前,准备去拍他的背。但警察叔叔拉住了她,说,不能拍。一拍的话对他的伤害很大。
我爸又咳出了红色的东西,警察阿姨连忙递上纸巾。我爸推开了,说,不用。说完,他直接用手掌擦掉了嘴角的红色的东西。
这时,邹叔叔和另外两个人走到了门口,邹叔叔看着我爸,好一会儿才说,老孙,对不起,答应你的事,我没法办到了。说完,他埋着头,走过了我爸的面前,我爸看着邹叔叔被另外两个人带上了警车里,他突然大叫起来,叫得那么撕心裂肺,叫得那么悲痛欲绝。我从没有见他这么大叫过,我被吓坏了。
他大叫之后,就大声地哭了起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哭,这一回,我却没有笑,我走到屋外,来到他身旁,用手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服,使出所有的力气,说,爸…爸…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