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去年没的,走的时候,高寿,98岁。
家里四位老人,外公20年前脑血栓发作,一夜之间没了呼吸。
爷爷十年前肝癌去世。
奶奶年纪比其他三位都小不少,尚且硬朗。
故去的长辈中,外婆是唯一一位寿终的老人。
她的葬礼上,五代同堂,重孙子刚生了宝宝,叫我姑奶奶。
以前我总想,有福气的人,应该一辈子无病无灾,寿终正寝,但外婆的经历让我觉得,寿终未必是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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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临终十年前摔断了腿,最后十年倥偬,是在床上躺过去的。
我妈老家在皖北农村,她们那里,出嫁的姑娘都是外姓,老人要不是儿子给送终,死了也会让人嚼好几年舌根,我妈有心把我外婆接到城里长住,每次都让退休在家的大舅劝住了。
后来才明白大舅的先见之明。
我外婆两儿两女,在养老这件事上,轮班排辈,活着的时候,每年都会到我家住上一季。
外婆在我家的时候,最常做的事就是发呆。那会儿我爸妈双职工,我要上学,早出晚归,家里只留下一个的老人,不识字,也做不了活,腿脚不争气,下不去楼,每天只能颤颤巍巍拄拐挪到家里阳台上,隔着窗户的毛玻璃看太阳,从早看到晚。
我那时不晓得外婆有多孤独,我只觉得她在阳台呆坐的背影,看起来就像一卷用光的胶卷,一根生锈的衣架,比历史这两个字,看起来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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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话不是抨击人性,只是陈述真实,我妈在经年累月伺候外婆之后,慢慢开始按捺不住心里的不耐烦,对着老人发火的频率,从每月一次,到每周一次,逐渐开始加深。
外婆每次都不甘示弱吼回去,但每次也都转过头偷偷抹眼泪。
我小时候只能共情我妈,我纳闷儿这老太太怎么回事,吃我妈喝我妈的,还一点不听话,一把年纪,乱吃糖,把糖纸藏了一床底儿,还从茶几上拿零食藏起来,枕头下面塞的全是江米条。
简直就是个小孩子。
后来才知道。
很多事都是后来才知道。
比如人类的悲观并不相通,我并不知道一个孤独苦闷跟外界又没法沟通的老人,怎么在物质丰富精神上却无人问津的境况下度过最后十几年。
人都是社会动物,你说老年人不懂事不需要交流,我不信。都是当年叱咤风云顶门立户的人物,老了老了,却被人当成傻子。
人类的悲哀也在于此,最终我们都会被时代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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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走的时候,神智已经不清,认不清人,记不得事,躺在床上有出气没进气,偶尔有点精神睁眼看到人,也乱叫,把孙媳妇当成隔壁闺女,把亲儿子当成孙子。
一个从前干干净净的人,大小便失禁,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尊严尽失。
我想起五年前,这位老同志急病症住院,我妈临时有工作,我放学后去医院换班,外婆尿垫子湿透了也不敢跟我说,还是我察觉不对,伸手进褥子摸才摸到。
我跟护士一通忙,忙完给外婆喂了水,又去盥洗间洗床单。回房的时候,护士拉我到一边跟我说,你姥姥偷偷哭了,你回头看看咋回事儿。
我当时纳闷,现在理解了。
要是我在我自己孙女面前尿湿一床褥子,那丢人程度,可能也堪比丧权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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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到了弥留,谁都不认得,唯独认得我妈,我妈去看她,她就抓着我妈的手,抱着我妈面朝墙壁缩成一团。
我妈出了门,眼泪鼻涕一起流,抓着我嚎啕大哭:
“你姥姥是害怕,她是害怕啊!”
我一下眼泪也出来了。
谁都怕死啊,可这世界上唯独生死两件事最无助,也最孤独,谁也帮不了谁。
尤其一天比一天更能感知到自己大限将至。
比病逝更可怕的是,寿终,就是让你一点一点体会衰老,智力的减退,对身体掌控权的丧失,缠绵的病痛,以及生命力的流逝。
是让你清醒地体会,如何跟这个世界缓慢失去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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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自从经历了我外婆的死,就经常念叨,我不要活那么久,我70岁就自己找个河跳了。
我理解,不仅理解,我还赞同,并且打算效仿。
因为体会衰老的时间越久,越容易从内在把人摧毁,越容易否定自己的人生。
多陪父母,趁你们都还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