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过衣云渡桥往西,下岸有几家水阁,住着几户人家。
至于姓甚名谁?当年未打过交道,时间久了,已然忘却。却依稀记得,其中有一家,用排门板作为店门面的,每天清晨,一块块店门板准时拔开,然后开始做生意,店內放着一些里面塞着木楦头的鞋子,一个中年男子坐在门边,低头敲敲打打。
这是家鞋店,却不卖鞋,专做“绱鞋子”“楦鞋子”的生意。上世纪八十年代前,个体经营还稀罕,这店该是制鞋社下属的某个店面。到了七十年代,通元的竹木、铁器、印染、制鞋等手艺人合并成轻工机电厂,归县里的二轻局管。
那时候,家家户户都自做布鞋,老老少少都穿布鞋。各家的女主人都有一手做鞋的绝活,按着珍藏的“鞋样子”,能做出蚌壳鞋、松紧鞋、北京鞋、搭攀鞋、圆口鞋种种样式。即便结婚这等大事,新娘子穿的是大红灯芯绒的搭攀鞋,新郎官着的是黑色斜纹布的圆口鞋、松紧鞋,穿皮鞋的反倒少见。
如今被称为“民工鞋”的解放鞋,在当时可是体面物件,走亲戚、进城才舍得穿。破了也舍不得扔,总要补了再补。记得《芙蓉镇》里有个情节:老光棍约会老姑娘,特意穿上擦得锃亮的黑色高帮雨鞋,手持装有五、六节一号电池的长手电筒,神气活现。
所谓“绱鞋子”,土话叫伊“上鞋子”,就是把鞋帮和鞋底缝合起来。这是做布鞋的最后一道工序,也是最见功夫的。有些大姑娘小媳妇对自己的手艺没把握,就会把做好的鞋底鞋帮送到店里,请师傅“客绱”。尤其是冬天的蚌壳棉鞋,难绱得很。绱好后要用鞋楦楦上一两天,等完全干透了,取出来便是鞋头平整挺括、鞋跟圆整拐脚、鞋帮笔笃丝挺的一双好鞋。
其实不独棉鞋,但凡新做的布鞋,穿前都该楦一楦。楦过的鞋子样子好看,穿上大小长短正好,不轧脚不顶脚节头。但在那个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年月,大多数人省了这道工序,全靠自己的脚去“肉楦”。
唯独一件事例外,姑娘出嫁。通元有个老风俗:新娘子要给夫家的长辈、平辈每人做一双鞋。过门那天要“开箱”,箱子里鞋子的多少、手艺的粗细,是评判新媳妇巧不巧、会不会“做人家”的标准。因此待嫁的姑娘们都要提前备下许多鞋,还要送到鞋店上楦、上浆。那浆是用面粉和白鞋粉调的,刷在鞋底侧面上,晾干了格外挺括。
所以,年脚边,鞋店的生意总是特别好,有时还要开夜工。但也容易忙中出错,我一位赵姓朋友的母亲曾是鞋店收发,一次发鞋失误,客户找不到,不依不饶。没法,只能赔了,重新做。她负责纳鞋底,大下雪的做了3天,手都肿了,至今记忆犹新。
楦鞋是门真功夫。老鞋匠说:“三分靠绱,七分靠楦。”楦得太松,鞋帮塌着不好看;楦得太紧,鞋帮开裂,就前功尽弃了。
我小时常站在店外看师傅干活。他先用刷子蘸水把鞋帮刷湿,放入鞋头楦、鞋跟楦,然后挑选合适的木块,一块块塞进去,不时用手掌轻轻拍打。最后楔木楔时,他总会用锤子轻轻敲击,侧耳听着声音。他的手布满老茧,指节粗大,动作却异常灵巧。
前些年回通元,当时水阁还在,鞋店却早已没了。我站在当年鞋店的位置,看着河面上漂过菜叶、浮萍,仿佛又听见了那轻轻的敲击声,不紧不慢。
想起当年搬家时,发现一双蚌壳棉鞋。我小时候的,鞋底密密麻麻的针脚还很清楚,只是鞋帮有些发黄了。我拿在手里看了很久,到底还是扔进了垃圾桶。
有些东西,还是留在记忆里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