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卧高楼望九霄,
黄埃散尽孤尘缭。
云光白雾藏月影,
雨过半山听古谣。
——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
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他不愿去想,也无暇去想。
他感到累了,不想再往前走了,但是父母临终前绝望的眼神一直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他走的慢了,但仍在继续前行,目光时有迟缓,但瞬间便转为坚决。
日沉西山,绚丽的霞光闪耀在整片天空,夜幕很快就要降临了。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哪里。
十八岁之前,他从未走出过自己居住的小镇。在他的记忆中,从出生就住在那。
他已在密林中兜兜转转很久,四周都是一模一样的树木,看不到尽头,就如他的旅途。
他越过了高山和原野,穿过了沼泽和丛林,每走一步,他的心就沉下一分。他知道,每踏出一步,离家,离她就又远了一分。
他感到浑身疼痛难忍,双腿已经麻木了。鞋底早已磨穿,林中的碎叶和碎石让他的脚底鲜血淋漓。他已经很累了。
暴雨倾盆而下,透过树叶狠狠击打在他身上,没有击碎他的信念,却击碎了他的最后一丝坚持。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一棵能遮雨的树旁,缓缓坐下。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他出来之前从未计划过,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是如何,但他还是走了出来。他不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是哪里,但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这个想法早在十年前就深深埋在他的心底。
十年前,他八岁,父母被暗杀家中,没有留下一丝线索。
十年后,他十八岁,踏上了复仇的路,可甚至仇人是谁都无从知晓。
十年前的那一天,他觉得自己长大了,满腔热血,发誓十年后要复仇。
十年后的今天,他却犹豫不决,始终无法让自己踏上复仇的路。
因为她还在等他。
他笑了,是苦笑。他以为复仇就是自己的生命,却遇见了她。
他离家了很久,家乡在他的脑海里已经渐渐开始模糊,但是他还是能够回忆起她的模样,因为不管他离家多远,她都会准时出现在他的梦中。
他记得,父母被杀那天是雨天,他和领居玩伴在外放完风筝回到家,却看到大门敞开,父母分别躺在院子的东侧和西侧,满身伤痕。从此,每一天都是雨天。
他也记得遇见她那天,野花漫山遍野放肆地开着,微风在湖面吹起了涟漪。她坐在栀子花下,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低头不语。
他从未问过她从哪里来,她也从未提起过。他只知道她来自很远的地方,因为家庭中的变故被护送远走他乡,护送她的人半路被杀,只留下她一个人继续奔波。
他收留了她,因为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幼年的自己。被世界遗弃的少年和被迫出走的少女,无法对抗这个世界,只能相互依偎,来获取一丝暖意。
她也想告诉他自己究竟来自哪里,但是她忘了。护送她的马车半路被袭,落下了山谷,只有她一人幸存。她受的伤不重,只是失去了记忆。
他以善意给予,她以爱意回报。
遇见她那天是晴天,从此,每一天都是晴天。
他笑了。疲惫击垮了他的身体,他很快进入了梦乡。
醒来时已是清晨,他挣扎着起身,却感觉手臂丝毫动弹不得,双腿也好像被什么东西固定住了,连弯曲都有些困难。
他顿然醒悟,自己根本就不是身处密林中那棵树底下,而是在一个温暖的房间,躺在一张温暖的床上。
可是明知身处在一个完全陌生,不知安危的环境,他却异样地感觉到了心安,他把头微微偏向左,用余光打量着这个房间。
房间不大,窗户微微打开,阳光斜照,恰到好处地停在了床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知名的熏香味道,靠近门的地方有两处书架,书架上整齐地摆满了古书,包装都十分精巧。
靠近书架的地方,一位老者端坐在坐垫上,闭目微笑,平静到看起来好像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
“回去吧,年轻人。”老者慢慢说道,声音仿佛来自远方。
他略微吃了一惊。他从未发出过任何响声,老者却好像很清楚地知道他已经醒了。
“你知道,我是谁?”他用略带嘶哑的声音说道,说出后才发觉自己的喉咙像火烧一样疼。
“我不知道。水在床头。”老者说。
他挣扎着把手伸向床头,一饮而尽。
“为什么让我回去,您知道我的仇人是谁吗?”他对老者已经产生了一种敬意。
“我只是一介乡野之徒,哪知道什么江湖纷争,不过看你身体已虚弱不堪,再向前恐怕凶多吉少,不如在此处小憩几日,沿路而返。”
“可是,杀害父母之仇,我不敢忘。”
“人生在世,不过百年矣,以仇扰己,非可取之道也。”
他愈发觉得老者肯定知道什么,但是无论他问什么,老者都是劝他赶快返回。
他在老者家中待了七天。
老者告诉他,多月的过度劳累已严重损伤了他的身体,如果那时他选择继续走下去,只怕凶多吉少。
这七天里,他不断询问有关自己父母和仇人的问题,老者或笑而不答,或劝他返回。
他不再询问了,复仇的愿望却越来越强烈。
第八日,他告别老者,继续上路。老者将他送出门,依然微笑。
他越走越远,背后传来老者的声音:“年轻人,既然执意复仇,不如去白璃城看一看吧。”
他站住,回头想道谢,又想问老者璃月怎么走,却再也找不到老者所住的木屋,只见连绵不断的白雾。
他坚定了老者是高人,内心又暗自感谢,却对去处在何处感到迷惑。
不如等遇到人了再问吧,他想着,继续向前。
沿着老者门前的小路,他走出了将他困了许久的密林,往后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踏上草原,一股热浪袭来,他有些不适。密林中的温度比草原高得多。
行了半日,除了偶尔看见的羊和牛,不见任何生命。他就地坐下,小作休息。
但当他坐下的时候,他惊觉自己并不需要休息,走了半日的路途,他没有感觉到丝毫疲惫。
虽然这十年他一直习武不辍,但是天生的体弱多病仍然困扰着他,只要稍有劳累,轻则需缓几更,重则需卧床数日。
不用说,这是老者在这几日暗中的帮助。
他内心对老者的感激已经完全转变为了敬仰,他暗自发誓,报完仇回去感谢老者。
可一个连走路都需要歇脚的人,又有什么力量能够打败连他父母都无法战胜的人呢?他曾经无数次想过,特别是在遇到她之后。
但是现在他不敢想。
他从未对她说过父母的仇,他不想让她知道,不想让其他任何人知道,但是总有一天要说的。
十八岁生日那天,本该早起习武的他在床上想了很久,直到一直和他一样早起的她做好了早餐,端到他的床前。
她没有问,只是默默把早餐放在他床边,坐下静静地等着他。当他再次睁开眼,看到阳光下的天使低下头,仿佛要亲吻他的脸庞。
他对她讲述了所有,如此投入,以致于讲完之后才惊讶于自己的所为。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跟第二个人说起,也一直把它埋藏在心底的最深处,却如此容易地对她全盘托出。
他说,今天就要动身,她便转身将他平日习武时所用的佩剑拿给他。那是他父亲的佩剑。
他说,你不怕我出去就不回来了吗。她说,不怕,我在这等你。
他终究还是没有告诉她自己很可能一去不复返,他拿着剑,出了门。
出门之前,他回头望着她,她向他招手。
他继续往前走,却又回了头。再看一眼,最后一眼,他心想。也许真的是最后一眼了,他内心有些酸楚。
回过神来,已是夕日欲颓的时候,他要找个地方过夜了。
在密林时,完全不用担心没有歇息的地方,每棵树都是天然的屏障。但现在不一样了,草原辽阔无垠,每一处都危机四伏。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常常叮嘱他的,不要到陌生的地方,特别是没有遮蔽物的地方。明枪易躲,暗器难防。
不远处,草突然动了,他警觉起来,绝不是风动,今日一日无风。
但他紧接着又安慰自己,可能是野兔?草原的草很茂盛,正是野兔做窝的好地方。
但他不敢大意,握紧了手中的佩剑,缓缓前进,想尽快寻一处人家落脚一晚。
草又动了,这次他明白了,绝不是野兔,野兔没有这么大的动静。
他死死捏住剑柄,掌心开始往外冒汗。
草原一望无际,可他却看不到他的对手。
他已成为待宰的羔羊。在无天无地之所,对手从任何一个方向袭击都可以置他于死地。
他苦笑,今日可能真的要丧命于此。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早该听老者的,沿路返回的好。
但这个念头一扫而过,他拔出了剑。决不能坐以待毙,杀害父母的仇人死之前,他决不能死。
他将剑举高,想以此来威慑对手,但下一秒他就意识到这个行为有多么愚蠢。
他将自己唯一的武器暴露在了对手面前。
一道寒光闪过,在他还未反应过来辨别来物方向时,已将他的佩剑击落。力道之大让他虎口都感觉到了疼痛。
他想弯腰捡起佩剑,却闻到一股异香。
“遇到刺客时一定要屏息,暗器致命,迷药同样致命”他已经忘了这话出自于谁。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在他将迷药吸入体内之前,他并没有想起这句话。
他暗自叫苦,但手脚已动弹不得。不久浑身发软,失去了知觉。
他猛然起身,看见了窗外的草原,才明白过来自己平安无事。
“你是他的儿子。”
他转头,只见一个看不出年纪的人默默站在桌前,正擦拭他的佩剑。
“您认识我的父母?”
“我们曾是同门师兄弟。”
“那您知道我父母的仇人是谁吗?”
那看不出年纪的人略吃了一惊。
“我已有十余年没见过你父母了。”
“他们怎么了。”末了又问。
他告诉了那人。
那人没说话,只是继续擦拭。
“我最后一次见你父亲是十五年前,那时他已与你母亲结婚。”他顿了一下,连同正在擦拭的手一起。
“虽然师出同门,但是他那时已是闻名江湖的年轻侠客,而我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
他听的颇有些出神。记忆中父母从未与他讲过这些,在他生命中的前八年,他们生活得就像普通人。
他只知道父母习武,却从未见他们真正舞刀弄棍过,甚至在自己提出要习武时,还受到了母亲的斥责。
父母唯一习武的证据,只有父亲那把佩刀。
又或者,是夜间醒来时,父母在门外的小声争吵,母亲声音有些歇斯底里,说着他从来没听过的名字,以及他们的未来。
后来他从很多地方听到过这些名字,无一例外都久负盛名。
“那时我的梦想就是超越你的父亲,可无论我怎么发奋努力,都甚至无法触到他实力的十分之一。”
“这十五年,我一直勤加练习,就为有朝一日能够有实力找你父亲挑战,但我现在的实力可能还没有你父亲当年的一半。”
说罢,那人叹了口气。
“不过现在看来,即便有实力,也没机会了。”
他陷入了沉思。既然父母都精通武学,那能够精准制他们于死地并且快速脱身的人,必定也闻名于江湖。
“前辈,请问有能力杀死我父母的人,有哪些?”
“我已十余年没有出过这片草原,江湖上的消息我早已无耳闻。不过据我所知,当年实力能够比肩你父亲的,除了我的师傅,已经隐退的青阳道人,就只有号称白璃第一人的朱坎言了。”
又是白璃,他心想,跟老者说的一样。
“前辈,那请问往哪能去到白璃。”
“过了这片草地,再翻过一座山就到了。”
他点头。
临走前,他将他这十年的经过事无巨细地告诉了那人。既然是父母的同门师弟,那就当这些话是对父母说的吧,他心想。
那人把佩剑递给他,他道了谢,向门口走去。
“很抱歉,昨晚以那样的方式对待你,你长得太像你父亲了。我求战心切,甚至没想过这么多年过去,你父亲就算还健在,也跟我一样人过中年了。”
“前辈多礼,待我复仇归来,一定来感谢前辈。”脱口而出。
那人没有言语,只是他在走远时,仿佛听到了那人的笑声。
复仇,归来,大概都是不可能发生的吧,他不愿想。
他一路走得飞快,宛如腾跃而起的水鸟,盼望了十年的愿望就在眼前。他不愿停下,生怕自己会犹豫。
越过草原,天衡山只是一座小山,不过十天就能翻越。他一路上没作太多休息,径直来到了白璃。
到白璃时,已是三更,城门关闭,只得在玉衡山脚下休息一夜,翌日进城。
他坐在天衡山脚的石阶下,回忆了自己的十八年。
从不经世事的孩童到愤懑着要复仇的青年,他的前十八年历历在目,却又仿若虚幻。记忆在他的脑海中越来越模糊,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正来过这世间。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父母的容貌已经快消失在他的记忆中了。连容貌都要忘记了,自己为什么却一直坚决要为他们复仇,他想不明白。
他想起了她,好在她的容貌仍然清晰地浮现在他的心头。
他答应过她,要安全回去,他一定要做到。
他不去想自己失败的结局,他一定要成功,他必须复仇。
天空中星辰闪耀,银河横跨在东西两岸。他感到很奇怪,一路走来,每个夜晚天空都一片灰暗,今日却光亮得异常。
或许是星辰也在祝福我吧,他心想,微笑着进入梦乡。
在梦里,他回到了家,推开门,却不见她。他唤了她几声,没有人回答,只看见院子里有一副巨大的石棺。
揭开石棺,躺在里面的正是她,他日思夜想的她。
他在梦里放声大哭,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有难过的感觉。
他醒来,烈日已当头,才发觉这一切都是梦。
但是泪水已经打湿了衣襟。
他很快便忘了这个梦,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延缓他的步伐,今天他将找到杀害父母的仇人。
他昂首阔步,将佩剑紧紧系在腰上,走进白璃城门。
白璃远比他想象的要繁华的多,高楼鳞次栉比,交错纵横的街道人潮涌动,一时间他竟忘了自己要来干什么。
在城内胡乱走了半晌,他决定找人询问。
一路上,他尽力遮掩住自己的脸,希望不被人认出。
他长得确实像他的父亲。
他在一个茶馆停下。茶馆正在一日中生意最旺的时候,没有伙计出来招待他,他也觉得自己不需要。
他将剑微微拔出,有些僵硬地踏步向前。
他知道,自己的仇人离自己可能不过几百米。
茶馆内很喧闹,伙计的吆喝声和客人的笑声交织在一起,他越过几张茶桌,停在了老板面前。
“请问,您知道朱坎言住在哪吗。”说出口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多么颤抖。那是恐惧,内心最深处的恐惧,至于在恐惧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很后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想马上转身飞奔逃走。他不愿意听到那个答案,怕自己听到之后会不自禁去寻他。
但是父母临死前的眼神又浮现在了他的心头,还有她。只有手刃仇人,了结自己的心愿,才能真正安心和她生活在一起。
老板愣了一下,好像要说些什么,但是又疑惑地看着他。
他把剑又微微滑出剑鞘,如果自己是被老板认出,他只得马上灭口。
“朱坎言已于五年前和妻子一起被杀于家中,女儿被护送出逃,至今下落不明。”
他手中的佩剑滑落,狠狠砸在了地上。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些什么感觉,只是站在原地。
老板看着他,有些吃惊,又有些疑惑。
“朱坎言十年前曾为争江湖第一人杀朱正周阳夫妇,却又被青阳道长击败,铩羽而归。五年前,朱正同门师弟赵世伟召集当年师兄弟,杀入白璃,为朱正复仇,但失误让朱坎言得机让女儿逃脱。”
老板流畅地说出,显得轻车熟路,很显然他已经无数次跟人讲起这件事情。
他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捡起佩剑,僵硬地走出门。
“但是最近传出消息,赵世伟已经发现朱坎言女儿的去处,已于昨日带人前往。”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听到,他已经不在乎了。
十年的企盼,得到的却是仇人已死。
复仇就是他的生命,既然仇已报,那他的生命就不再有价值。
天空好像变得灰暗了,他的眼前一片朦胧,仿佛就要堕入无边的黑暗。
可有一瞬间,黑暗中闪耀出了光芒。他想起了她,她是他这十年黑暗生活中唯一的光。
他要回去,他会回去,父母的仇已经有人报了,那么复仇就不再与他有关。他要回到她身边,与他共度余生的将不再是复仇,而是她。
待他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热泪盈眶。他返回捡起了佩剑,向老板道谢,走出茶馆。
他疾步向城门走去,只恨自己无翼,无法飞到她身旁。
但他停下了脚步,他想在回去之前,去一趟朱坎言的家,为他的复仇画上完美的句号。
他很轻易地从路人口中问出了地址,就在不远处的街角。
转过街角,一间小楼映入他眼帘。房子已经尘封很多年,因为死过人,又因为怕惹上江湖恩怨,没有人敢接手。
大门敞开,他走了进去,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他没有停留,去往各个房间察看。
正对门的那一间很容易能分辨出属于朱坎言夫妇,靠门的书柜里有许多有些残破的古书,还有一把完全看不出锈迹和灰尘的铁剑。
他仔细地打量着每一件物品,眼中流露出喜悦,杀死仇人后欣赏战利品的喜悦。
他缓步走向下一个房间,那是朱坎言女儿的。
房间仍保持在五年前的模样,凌乱的卧室显示出了她逃跑时的仓促。
他想转身离开,但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了。
一张画像,画中的人是朱坎言的女儿。
不用一秒,他就认出了画像上的人,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人。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那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