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苏海东喝的有些高,但不是特别高,没有忘记酒后把那幅草书手卷送给我。返程时我们同行,他在路上向我介绍手卷的书写过程。从他那不算非常连贯、却也能辨别出子丑寅卯的话语中,我用心捕捉着相关信息,听说还换了一次手卷,便感到特别暖心。原先,他找的是5米长的手卷,准备动笔时,又觉得这种长度装不下满满的友情,于是换成10米长卷,在他能够找到的手卷中,已经是最长的长度了。我连声道谢,心里念着这位老弟太够处了。
他又说,开始写的很顺,写着写着有些打顿,总怕顾及不到前面。我开始没大听明白,琢磨良久后听出一点音来,草书创作的感性色彩太浓,章法控制尤为不易,不像楷书和隶书那样的标准化,比行书也多出许多不可控的因素,带有很大的随机性,碰到这种10米长卷,稍不注意就会顾此失彼,前后失调。即如王羲之《小园帖》,清人王澍认定是从三帖杂凑而来,理由有“文义”两次中断,还有“字势”前后迥异,从小草写成大草,字迹随之越来越大,章法上显得不够协调。
记不得在哪儿见到一句话,说草书难在“草而不草”,也就是说,人们都以为草书是感性的产物,特别重视书写时所具备的感性条件,容易忽视纵情挥洒中的理性控制。草书的笔势飞动起来,有如骏马奔腾,煞是好看,而一旦失去驾驭,像脱缰之马那样撒野,把人撞翻了,把人家的摊子撞飞了,于是不可收拾。对于海东来说,写长达10米的长卷,写到后面,还能始终想着前面,热情而又冷静地驾驭着手里的笔,任性而又清醒地掌控着全篇的完整性,表明他的理性思维没有被饱满的激情所冲淡、所淹没。最近,我与海东有一次微信交流,证实了我的听话听音还算靠谱。他告诉我,他的创作在2015年发生了较大变化,这一年考入中国艺术研究院的书法研究生班,系统学习书法史、书法理论,思考了许多问题,意识到此前的书写多受感性支配,写到哪里算哪里;此后的创作过程中加强了理性介入,总是考虑怎么写才更有韵律,怎么写才更有意味。
草书难在“草而不草”,前提是要“草”,而且要“草”的像样,“草”的到位,否则就体现不了“不草”的价值。至于海东的草书,从2009年入选第三届兰亭奖新人展显露头角,到如今以近乎极端的放浪形骸、狂狷不羁蜚声书坛,堪称很有影响的中青年书家。从取法说,海东当年参加兰亭奖评选,半年多的时间里再三临写王羲之的《十七帖》,竟然达到200多遍;面对张旭的《古诗四帖》和怀素的《大草千字文》,更是不厌研读,反复揣摩,悉心参悟,从而用“二王”和“颠张狂素”的古意铺就了创作底色。此外又能博采众长,不仅对徐文长、王十樵、傅青主的个性多有汲取,还对战国简帛、汉隶、魏碑等他山之石多方借鉴。从面貌说,海东取法广泛,却不甘心跟着经典样式后面亦步亦趋,总在循古中寻求出古,在师法中寻求变法,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书写风范。这些年来,众多的论家、书家动用各种美好的词藻和形象的比喻描述过海东的风范,我想锦上添花,把他笔下的点画纷披比作呼之欲出的舞者,其实用不着在旁呼叫,它们径自就从纸幅里面立体起来,腾挪、跳跃、旋转、狂舞。要是做个归纳,形容也好,比喻也罢,无非是赞扬他的书写大开大合,无拘无束,变化多端,生机无限。是的,大凡登堂入室的草书都可以这么评价,但海东在程度上更胜一筹,比如10米《唐诗二首横屏》、八尺对开《古诗二首条幅》等作品,线条或长或短、转折或急或缓、锋毫或聚或散、墨色或浓或淡、字体或大或小、结构或密或疏,可谓极尽变化之能事。话再说回头,就是这样一些作品,海东现今并不满意,以他的当下眼光打量,2015年以前的书写不够理性,多少有些过时。
我后来追问海东,从感性到理性,有哪些具体表现?他回答说,以前比较感性,听凭条件反射,缺少冷静思考,反映在作品上,表现为韵律和节奏显得单调,现在能够保持书写过程中的理性介入,注重作品的韵律感和节奏感,注重虚实空间等各种矛盾关系的处理。按照我的理解,以前变化再多,也是长期积淀而成的创作定势,现在则要打破这个定势,追求感性呈现与理性支撑的统一;还要升华这个定势,追求“草而不草”的创作状态。说的具体一些,以前凭着惯性书写,做到了线条或长或短、转折或急或缓、锋毫或聚或散、墨色或浓或淡、字体或大或小、结构或密或疏;现在还要自觉思考:什么时候该长、什么时候该短,什么时候该急、什么时候该缓,什么时候该聚、什么时候该散,什么时候该浓、什么时候该淡,什么时候该大、什么时候该小,什么时候该密、什么时候该疏。以前凭着惯性书写,做到了局部的丰富变化,现在还要自觉思考:局部的跌宕变化,如何衔接静水微澜的通篇余韵,如何照应起承转合的全局结构,如何服从于和服务于整体的和谐,这就把“草而不草”提升到更高的层次。对照海东近几年的作品,比如去年写成的一批《古诗横屏》《古诗条幅》和《古诗册页》,完全找不到垂直或平行的线条,找不到平稳的字形,找不到等分的行距,而经过字与字的合理穿插,行与行的礼貌揖让,全幅竟然达到了平衡、稳定和协调。以此来想象他的书写过程,感觉像是宣纸上的惊艳历险,先是不断地制造险情,以致险象环生,随后不断地排除险情,终于化险为夷,在随势参差的韵律中从容布局,在收放自如的节奏中吞吐出满纸的墨色风云。
江健龙与海东曾经是同学,如今是道友,他在一篇短文中记述过两人之间很有意思的一段对话。健龙每每看到海东挥毫,都被那种疾风骤雨、不可遏制的情态所感染,心跳加快不说,还心疼海东手里的那管毛笔,于是戏言:如此这般写字,简直是对笔的蹂躏,海东听了大笑:我手中无笔,笔在心里!海东应该很清楚“手”与“心”的关系,并且向往着随心驭笔,匠心控笔的理想境界。他知道,“手”只是“心”的外化,“心”才是“手”的主宰,手上的笔势纵然波涛汹涌,颠狂夺人,心底的分寸必须张弛合度,错落有致,就像童孝镛先生所希望的那样:“继续保持对书法的热情和激情,在忘情挥写的同时,要关注理性控制,若此,必将有鱼龙之大变。”
2021、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