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滋味,有时并不在珍馐美馔里,反倒藏在一盘家常的、甚至有些笨拙的鲫鱼中。它贯穿了我与先生相识相伴的许多年,像一根沉默的针,缝补着岁月里那些未曾言明的情绪。
初识他时,我还在画动画,日夜伏案,生活被线条与结构填满。他那时最大的温柔,便是体谅我的辛苦每日亲手做好饭菜,骑着自行车穿过半个城市,把饭盒放到我手里。饭盒总是温热的,里面却永远是那片令我望眼欲穿的“绿色海洋”,青菜香菇、糖拌番茄、凉拌黄瓜、蒜泥生菜……轮番上阵,接连数日吃得我两眼几乎要放出绿光。
我曾随口提过自己爱吃素菜,他便将此牢记于心,风雨无阻地执行。那份坚持,起初是甜蜜,久了,竟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每日最大的烦恼,从如何完成画稿,变成了如何面对那一片绿意盎然,还要搜肠刮肚地换着花样赞美他的厨艺,说他赛过周晓燕、压过谭添三,米其林大厨在他面前也黯然失色。期待,在日复一日的青菜与违心的赞美里,悄悄磨损着光泽。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绿色考验”压垮,暗自思忖着如何体面地提出分开时,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了。他打电话来,语气懊恼地说,自行车被偷了,暂时不能给我送饭了,叮嘱我千万别去吃没营养的快餐。挂掉电话,心中竟涌起一股如释重负的窃喜——终于,可以暂时告别那看不到尽头的素食,让味蕾重获自由啦。
后来,我们在上海安顿下来,一住就是八年。生活的主旋律变了调。我下班比他早,起初,他还叮嘱我买好爱吃的菜,等他回来施展手艺。可渐渐地,他下班的时间越来越迟,从夕阳西下到华灯初上,再到夜色深沉。厨房的灯,便越来越多地由我独自点亮。
我是个懒散且不愿为难自己的人,对于复杂的荤菜向来敬而远之,大多靠外食解决。然而时间埋下的伏笔终会破土而出,从哄着自己去做饭到主动去承担更多家务也不过几年时间,开始在平和日子里享受厨房里的烟火和等先生回家。也从手忙脚乱,慢慢摸索里学会了给一日三餐润色。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疫情期间。长时间的朝夕相处,像一面放大镜,将生活中那些曾被匆忙忽略的褶皱,都清晰地照了出来。我们进入了婚姻中一段更为深刻的磨合期。偶尔,当我系上围裙,准备晚饭时,他并不像从前那样自然地走进厨房搭把手,而是陷在沙发里,目光被手机屏幕牢牢锁住。起初是偶尔,后来,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多。
那种被忽略的感觉,像细小的沙粒,在心底慢慢堆积。委屈与不满,需要一个出口。终于,在一个寻常的傍晚,机会来了。那天,我给孩子们烧鱼,是两条新鲜的鲫鱼。看着锅里滋滋作响的鱼,一个略带赌气意味的念头冒了出来。我拿起酱油,不再是往常的适量,而是近乎决绝地,倒下了小半瓶。深色的液体瞬间包裹了鱼身,在锅里翻滚出浓稠、近乎黢黑的鲫鱼裹着我对先生的不满,在锅里翻来覆去,既想保持完整,又被煎得七零八落。
晚餐时分,气氛如常。他依旧一边看着手机,一边心不在焉地夹着菜。直到他的目光,无意中撞上了餐桌中央那盘与众不同的鲫鱼。那盘鱼的“黑”,在满桌清淡的菜色中,显得如此突兀而沉默。我能明显感觉到,他伸向那盘鱼的筷子,在空中有一个极其短暂的迟疑,仿佛在确认这究竟是不是一道菜。然而,那迟疑只有一瞬,他便毅然决然地夹了下去。
接着,他做了一个让我意外的动作。关掉了手机,屏幕的亮光熄灭,先生眼底的光巨增,他的目光完全落在了那盘鱼上。只见他拿起筷子,极其仔细地,一点点挑开鱼刺,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工作。然后,他将一大块酱色的鱼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没有预想中的皱眉,相反,他的脸上,竟缓缓漾开一个会心的、甚至带着些许怀念的笑容。
那一刻,我所有佯装的平静瞬间瓦解,眼眶有些发热。他懂了。他懂我这盘鱼的“故意”,更懂这故意背后的无声的抗议与诉求。
这盘黢黑的鲫鱼,是一条时光的隧道,瞬间将我们带回了多年前。刚在一起时,我也曾为他下过厨,烧的也是一模一样的鲫鱼。那时的我,在厨房里惊慌失措,鱼在油锅里惊惶地跳跃,我在灶台前手忙脚乱地躲闪,最后匆匆倒入酱油便慌忙出锅,卖相与今日如出一辙。他也是这样,笑着把鱼吃完,夸我能干。
时过境迁,我们都在生活的洪流里改变了模样,被工作、家务、孩子磨去了许多最初的耐心与热情。而这盘跨越时空、味道不变的鲫鱼,像一记温柔的棒喝。它让他规范了最初的模样,记起了那个愿意为我风雨无阻送饭、为我仔细挑去鱼刺的自己;也让我思索良久,关于包容,关于沟通,关于在漫长的日子里,如何不让沉默的沙粒堆积成山。
原来,爱并非总是光鲜亮丽。它有时很朴素,朴素得像一盘烧糊了的鲫鱼。它的味道,不是酱油的咸,也不是焦糊的苦,而是历经烟火洗礼后,两个人依然能坐在一起,从彼此的眼中,尝到那份理解的、回甘的甜。这盘鲫鱼,是我们的一个注脚,笨拙,却无比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