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1999年12月20日,澳门回归祖国的这天,我主动离家出走,辍学了。
2000千禧年暑假,经过大半年的折腾,我被叔父从杭州送回爷爷身边,准备重新上学。
辍学之前,我是学校重点班学号排在“5号”的尖子生;辍学回来,新一届的初三年级重点班班主任,不屑于我的所作所为,并严重怀疑我的学业能力,坚决不允许我插班进新一届重点班。于是,我从重点班的“5号”变成了后进班的末尾号。却也因此,我成了后进班鸡群里的凤凰,获得了大量来自老师与同学的关注……
不爱学习的班级学生,既然不爱学习,必然爱点别的。我们爱干啥呢?玩吉他、到处闲逛、谈恋爱、上课搞破坏,但凡学校不提倡与禁止的,我们都爱干。
在新的班级里,我仗着原有的基础,轻松赢得各科任老师的青睐,他们眼见我跟着不爱学习的同学一起胡耍,大多表现出痛心疾首。记得化学老师还亲自带我去办公室谈话,说了一句:你不能跟自己班的比,要跟一班的比。数学老师则语重心长的跟我说:你不要做一条手摇船,老师推一下你就走一下,你要自己前进。看着、听着、经历着这些,我并不放在心上,反而有种“我就不,气死你”的畸形心理快感。
与新的同学们,我倒是跟他们瞬间融入到一起:一起晚自习逃课,溜到镇子上的录像厅看香港电影,等着12点老板娘换日本“毛片”;一起躲到镇子游戏厅里打“三国”;一起骑着自行车,每人后座带一个女同学,飞驰在唯一一条经过镇子的省道上……
我并不是这时候才认识邹虹的。辍学之前我就经常嘲弄她是“眼镜”,那时候还给她带过小纸条,还记得她回我的第一张纸条是:你的方块字写得真好看。但是没有后续,毕竟,那时候我们不在同一年级,许多节奏不跟趟。
现在却不一样了呀,我们成了同班同学。许是因为之前就认识她的缘故,所以成为同班同学后,自然而然就更多的关注到她。我是做了坏学生的,但是她没有,所以每次周末,我们一群男男女女同学骑自行车出行,她是不参与的——后来得知,她也是眼红加心急的,怕我跟别的女同学“好上”。
转折出现在一个深秋的晚上。因为大家都经常玩在一起,所以班里谁谁谁跟谁谁谁好了,谁谁谁跟谁谁谁分了,经常在班里传得沸沸扬扬。我作为班里比较受瞩目的男生之一,自然也有许多风言风语,有传说我跟A好上了的,有传说我跟B好上了的,还有传说我跟C好上了的,不一而足。
其实我跟谁都没好上,但是我享受这种被女同学们崇拜、并成为她们谈资中焦点的感受。直到我亲眼见着身边几位平日较为要好的男同学,前前后后的都跟相应女同学确立了“恋爱关系”,我才觉着,我也不能落伍呀,认真找个“女朋友”,成了我的当务之急,邹虹,是我的首选;虽然我之前给她的纸条,都被她残忍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了,她说:你那么坏,天天带人起哄,给我取外号。
这天晚自习结束,我拉着几位要好的男同学,一路尾随邹虹,进了镇子的巷道,并提前在一个拐角的地方设了人墙,不让她顺利通行。拐角处,邹虹骑着自行车过来了,见着我们一群人拦在那里,昏暗的路灯下,吓得她赶忙停了自行车,怯怯的问我们想干什么。我挥挥手让几位男同学撤退,笑笑的跟她说,没啥事,找你聊天。
“做我女朋友不?”我直接开门见山。
“……”
她低着头,沉默,似乎被我这突如其来的问句搅得不知所措。我挨过去,追问了一句,“我说做我女朋友好不好”。她还是垂着头,但是这次我明显看清楚了,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同意?”
“嗯。”
于是我抓起她的手,一起蹲在地上。我们周围极为安静,昏暗的路灯灯光却显得极其热烈跟耀眼起来。她的自行车歪倒在地上,我看见她仍然羞羞的兀自用右手拨弄着自行车后轮,始终低着头;左手则乖乖的让我紧紧抓在手心里。我心里则漾起了一层又一层幸福与满足的小浪花。抬眼看,狭小巷道上空的天空,分明有几颗星星在闪烁,他们也在对着我笑呢。
第二天,我跟邹虹好上了的消息不胫而走。那天在班上,我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背后有无数目光,并且大多来自女同学,她们似乎在无声发问,这是真的吗?不久以后,我自行车后座上的女孩,固定成了邹虹。女同学们关于我跟谁好的议论,再不是议题。
从邹虹点头答应做我女朋友,到我离开她回外婆家上学,期间两三个月,是我们经历过的人生当中最为疯狂而热烈的阶段——谁的青春没点疯狂呢?
这段时间,班里涌现出四五对公开关系的男女同学,我跟邹虹只是其中之一。我们接下来的疯狂,完全是受了另一对同学的影响。相较来说,邹虹与海燕走的较近,估摸是她们都比较感性,更显前卫;又同有见过外面世界的经历——据说海燕家亲戚开大巴的,车子在镇子跟杭州之间运行,她经常会跟车去杭州,而邹虹自小就在福建某个城市跟着务工的父母长大——所以我们四人经常一同进出。
海燕早恋的事被她哥哥发现了,于是经常遭到她哥哥的围追堵截,自然,我跟邹虹就给她打掩护。
一次周末,我们四人同行去了海燕对象的村子里玩,这事不知怎么被她哥知晓了,大晚上从镇子上追到村里。我们得知她哥进村的消息,不顾天黑,骑上自行车就跑。大晚上跑哪去啊?四个人两辆自行车,骑骑停停,停停骑骑,转来转去回到了镇子里。这时候海燕回家是绝不可能的,她不能丢下她的梁兄(且叫他梁兄吧)跟我俩不管。后来他们两商量决定,去梁兄一个远房亲戚家借住一晚。
梁兄的远房亲戚家离镇子还有一段距离,待我们赶到,已经是深夜十一二点了。敲了门,闹腾半天,梁兄的远房亲戚给我们指了指一间置放杂物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老式木床,没有垫被也没有被子,后来他亲戚给我们抱来一床棉被,让我们将就一晚。
此时已是深秋,半夜气温还是很低的。我们四个人从门外抱来一堆稻草,铺在床板上,然后四个人就着唯一一条棉被,也不脱衣裳,他们两那头,我们两这头,钻进了被窝里。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跟一个姑娘同床共寝,虽然此时此景有几许狼狈,但是给我内心的震撼依然如雷,相信对邹虹而言也一样。起初,我们还刻意保持着你不碰我、我不粘你的半厘米安全距离,但是,随着内心思想的激烈斗争,加之床头那边海燕和梁兄的甜言蜜语,我跟邹虹也悄悄的握紧了彼此的手,当然仅仅只是握紧双手而已,但这也着实让我们彼此紧张了整整一晚。当晚,四个人无人入睡。
又一个周末,我们四人相约去另一个同学家玩。那位同学父母都在外边务工,家里只有奶奶带着他。自然,晚上我们就住在了他家。这事不知怎的,后来差点闹到了学校,那位同学的奶奶说要赶来学校,找我们给什么钱,大意是,没有结婚的男女,不可以随意住进别人家的房间,否则会给房主带来厄运——虽然我们只是同张床闭眼睡觉,啥事也没干。
后来那位同学说,他奶奶要求每人给十块钱。最后听说海燕给了那位老奶奶四十块钱,这事才算过去。
可是这边过去了,她哥那边更不好过了。以后只要是放学时间,我们就能看到她哥跟在她身后,“护送”她安全回家。之后约会、游玩这事,我们进行得更为隐秘了。有一次,海燕密谋,让邹虹去她家接她,因为这时候每逢周末,她被哥哥看得已经很难出门了。这回出门,我们直接浪了两天没回家,这两天我们都住在了我的老同学“老肥”家——“老肥”兄弟的老妈,那两天看我的那双疑问里带着不解的眼神,我始终都忘不了。
那段日子,我们虽然像猫鼠游戏里的老鼠,但是却过得既提心吊胆,又紧张兴奋。我们相互说着连自己都不太懂的情话,我们相互依偎着默默凝视对方、亲吻对方,我们相互走山涉水看各处的风景……
临近学期末,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说参加中考必须要在户籍所在地;而我的户籍地一直在外婆家,并不在本地爷爷家。后来妈妈决定让我回外婆家念初三下学期,好在那边顺利参加中考。
告诉邹虹这事的时候,她恋恋地问:能不走么?眼睛红红的。
临走前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学期结束后的镇子街道上,我们各人推着各人的自行车,就这么推着,一前一后也无言语,心里却都难受极了。
时值寒冬,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早已掉光了叶子,连地上的黄叶也早已不知所踪,光秃秃地矗在道两旁,偶尔一阵寒风吹过,那树梢还来来回回晃,显得如此落寞与悲伤。
行至小学门口的杂货铺前,邹虹喊了一声,你等一下。然后我见她进了杂货铺,不一会儿回来,递给我一支用盒子装着的钢笔——这大概是那家杂货铺里最贵的钢笔了吧。后来,她送我的那支钢笔早已不知去向;再后来,我们便十多年都没再联系也没再见过面,彼此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最近一次见她,是在毕业18周年聚会上。席间,我借着酒劲,偷偷侧身到她身旁,闭眼、向前倾头,悄悄地深闻了一下她的发香。她忽然侧头,见我这般模样,赶紧撇开她的脑袋——其实她晓得,曾经我最喜欢闻她的那带着丝丝洗发水香味的发香。曾经,我们如此相识,相互依偎着,我闻着你的发香,我说着你的美,你满脸透着温柔,你眼里闪着光。它像一个梦,一个美丽、荒唐,又让我们欲罢不能、死都忘却不了的梦,沉沉地睡在了我们彼此最深的心底里。再后来,已经没有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