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沈从文相知已逾半个世纪,解放前我们长期在一起生活和工作,我一直是他的知心朋友。解放后他在城里搞文物考古工作,我一直留居乡下当教书先生,往来就很少。我一向惋惜他改了行,虽然他在文物考古方面取得了很卓越的成就,我总不免感到他“改行”对新文学是个可惋惜的损失。这次在第四届文联全委会中我碰巧和他同房,促膝谈心的机会较多。他细谈了他最近在湖北江陵参观一座新发现楚墓的发掘整理工作情形,和所发现的珍贵丝织刺绣文物在文化史方面所具有的重要意义,那种激昂赞叹的心情仍不减当年,令我想起“道逢曲车口添涎”和“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那些老话来,私幸他一定长寿,并且前途无量。我近几年因译维柯的《新科学》,在研究古代原始社会。过去这方面知识太差,处处都感到“捉襟见肘”,就向他提出一些关于古代社会的问题。他不但引证他自己在研究文物中所得的收获和启发,作了令人信服的解答,而且还指导我去看我国最近社会科学工作者在这方面的新论著,取得的不同的崭新成就,我从此认识到研究文学和美学已不宜画地为牢,闭关自守,考古和研究古代社会,也还是分内事。从文暂不写小说而专心文物考古,是迫于工作的需要,决不是改行。
散会回校后,我立即把从文送给我的《从文自传》(后附画家黄永玉的回忆录)读了一遍,对从文的文学成就稍有进一步的认识。他前半生一直在上学,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小时是个相当顽皮的孩子,爱逃学打架,泅水爬城墙,爱探听穷苦人民怎样过生活,工人怎么造纸造锅碗,小商贩怎样做买卖。他总结自己所受的教育说:“我上许多课仍然不放下那本大书”,指的就是深入人民群众的实际生活。他在《边城》题记里说他“对于农民、手工艺人与兵士,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因为他一生都在和穷苦的人民同呼吸共命运。他能苦中作乐,乐中也嚼出苦味来。他亲身经历过近代中国的几次大骚动和大变革,从满清那些败家子的胡作非为,北洋军阀的混战,到孙中山先生领导的旧民主主义革命,再到五四运动以及毛泽东同志在艰难岁月里进行的以社会主义为目标的革命,终于解放了全中国。从文先以边城穷乡的一个苗族“老战兵”和司书,后以青岛和北京两大学的文学教师和文学编辑,带着一副冷眼和热心肠,一直孜孜不倦废寝忘餐地把亲身见证和感受到的一切,用他那管流利亲切的文笔记录下来,赢得了广大读者的爱戴和专业同道的器重,绝不是偶然的。他的刻苦习作的精神永远是青年作家的榜样。
当然,对从文不大满意的也大有人在。有人是出于私人恩怨,那就可“卑之无甚高论”。也有人在思想性上进行挑剔。从文坦白地承认自己只要求“作者有本领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接近人生时绝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我自己也一向坚持这种看法,所以对从文难免阿其所好,因此我也很欣赏他明确说出下列理想:
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上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的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
朱光潜《谈读书》
1982年6月末
原载《凤凰》(沈从文著),文化艺术出版社1986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