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梢黄
作者:朱永亭
在此起彼伏的景象世界里,乡村的麦浪是最耐人回味的。田野里的麦波从初春起伏到初夏,从苗叶的嫩绿起伏到麦梢的金黄。只要有风,站在村口眺望村外,如同站在海边望着那耐不了寂寞的大海,行在阡陌,亦觉浮荡在绿色的海洋。那情窦初开的涟漪,愤愤不平的波浪,惊骇不已的狂澜,还有那关联着麦波、麦黄的往事,多少年来还时常活跃在我的梦乡。
忘不掉读小学、初中来往走了七年的那段路,一条东南西北向的三里长的乡间土路。路的北面不远,是一条闻名遐尔的甘流……惠济河,河与路顺向相伴不知已有多少年。路很直,担着两个村庄,西北端的村庄虽然不大,却有一所好学校,当初的校舍全是解放前一富户人家留下的。那凸起的校基,封闭的大院子,高耸的门楼,着时让人对“威严”的感觉抢在了认识这二字之前。
三里长的上学路,不知在何年何月给河流拦腰冲刷后留下一条宽宽的缓坡的故道旧痕,若是将绕过我村的惠济河段比作弓背,那条日常干涸的旧河故道正像是弓弦,我们的村庄像是弓里的一片手掌,长年把玩着这张天设地造的“弓”。
当年贫瘠的黄土地,还无力将乡村的孩子养得个个健壮肥硕,同龄人中都能找出几个相比瘦弱的。
无论在哪个季节,只要北向风一起,上学路上的那条旧河故道,就成了天地间一处恣意的风口。
记得在一个春日放学时,适逢起了北风。看路北,麦的波浪急急而来,送给人一波又一波的墨绿;望路南,麦波一伏一伏的带着光亮又疾驰远去。我和同村的同学伙伴儿,象是荡漾在绿色的海洋里,欢呼雀跃。穿越风口时,风力很大,让人觉得被强拉硬拽一样,脚板极不情愿地偏离了回家的方向。很快,一群儿童被风儿裹离了道路,吹进了旧河故道,在齐膝深的麦野里跌跌撞撞……
风儿越吹越紧,不测越来越近,危急时刻,同村几个大龄同学追过来,敢上了我们,一路领着,巧借着风势,逐渐偏近了村庄。
这件小事,让我第一次领略了风的威力,让我去多想天地间更有诸多超人的力量,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人在不可逆转时的无奈,更让我牢记,他人有难,我一定伸手相帮。此后,我最最期待的是快快长大。
大人们听说了路上有风裹走小学生的事,免 不了多了份儿忧心,第二年初春,在学生天天往返的道路两旁,生产队植上了泡桐树,树干棵棵笔直,丈高有余,像一根根长矛似的,从一个村头延续到另一个村头。两排泡桐是两排有生命的篱笆桩,头顶三里天,根伸三里土,带着社员(当时对村民的称呼)们的祈祷和嘱托守护在到路两旁,成了小学生的守护神。
一年往复一年,路旁的梧桐树长得枝繁叶茂,像着意满足人的愿望似的,左右两侧的枝丫在头顶的高处呼应着向着路的中心伸展。等麦梢长黄的时候,三里长的上学路,自然形成了一洞彩色的长廊,长廊的顶处有桐树的枝叶荫蔽着,碧绿碧绿的,时时洒下可人的阴凉;下处有齐刷刷的麦子镶贴两旁,杏黄杏黄的,处处飘来丝丝清香。就在“长廊”最诱人的那一年,我的身高终于长到可以远眺麦梢的黄波了。
悠悠的熏风南来,一阵慢似一阵地运起黄黄的麦波,麦波懒洋洋的,像要下崽的黄牛。这是社员们最喜看到的景象……丰收有望了。
黄梢麦的果实是很诱人的。一株株黄灿灿的麦穗在夏风里摇曳着,厚土薄发出来的精华,托了麦粒散发在醉人的薰风里,挑逗着人们的味蕾,也考验着苦生活里滋养出来的处在教育阶段的灵魂。
那时小麦的概念超越了粮食的一般意义,相当大的部分作为爱国粮要支援国家建设。上学路上,学生最要牢记的,是“爱护集体的庄稼”。这是家长的叮嘱,也是学校的铁纪。同村一位杨老师,天天伴着学生上下学,他是一位有思想追求的青年教师,走路很快,矫健的步伐风风火火,易让人想起军人正步走的姿态,高高低低的一群学生绕着他匆匆行进在路途上,像江河的一股中流勇往直前,抵抗着新麦香的诱惑,杨老师讲的最带劲的一句话,“天津那个响应党的号召上山下乡的邢燕子又登报了,她再次受到毛主席和周总理的接见。”那年我十四岁,即将初中毕业,心里埋下了扎根农村的种子,等到我受学校推荐,经社员代表选举要去上高中时,杨老师被提拔到公社去了。
麦梢一黄,吃碾馔的机会就来了,用蒸熟的新麦磨成的碾馔,是土产中的妙品,味道特诱人,清香里加了熟食的厚重,让人享用的魂牵梦绕。
在那个“红薯汤、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的艰苦年代”,碾馔是不能当家常饭吃的,它是乞丐篮里的馍馍……不可多得。常常是生产队里几个耐不住嘴馋的社员在白天“鼓了毛”,晚上就开群众会,促着队长鼓足勇气下命令,等队长攥了拳头拍板说“不过了,明天吃碾馔!”落了话音,跟着一阵轰动,会就开完了。第二天,老鞭把驾上牛车,拉着几位手握镰刀的青年妇女,到离村最远的本队麦田里寻找可用的麦子(多是盐碱地的早熟麦)。
社员们分到麦棵,将一株株的麦头剪下来上锅蒸了,去了壳儿,放在石磨上碾了。乡村户多磨少,磨坊有门朝大街公用的,也有在私家宅院的。
一家大人小孩起早进了磨坊,点上油灯,常常磨了很久天还没有亮。磨顶上,拢成小山似的熟麦粒,光色润泽,清香摄魄,像变戏法似的渐渐没入磨眼儿,待入磨眼儿的,则悠闲地望着磨坊的四壁打转,不时接受笤把子的爱抚。两扇磨的缝隙间,短茬面条似的麦馔子被碾压出来,根根筋道任性,簌簌地落在磨盘上……已经可以享用了,大人们不在磨坊里享用,把这个特权给了孩子。孩子享受着碾馔,还能听到“吃饭防噎,走路防跌”之类的道理。
没等一家磨完,另一家便来等候了,邻家的大人来了,就会把一家的小孩替下来,两家大人合作起来。邻里之间互帮互助,有使不完的劲儿,比磨自己的还卖力。
一个人开启了生活,肉体和灵魂总是要得以成长的,而高于肉体的灵魂,可因援手的帮助而感知到世界的温暖,可因长者的教诲而得以净化,也可因不嫌弃粗茶淡饭的过滤而得到升华。
生活津津,往事悠悠,小满时节我偏偏又想起了麦稍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