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羞怒意渐甚,说道: “父亲向史大叔问出那句话时,我便对他失望透顶。不只因他对我的态度发生变化,更是因为他否定了母亲对他的感情。他……不配拥有母亲的爱!”
子休沉默不语,只觉得她柔细的嗓音中糅杂了太多的怨、憎、恨。
离羞道:“姓史的与红袍男子好歹没有丧尽天良。他们带走了父亲,放过了幼小的我。我依稀记得那日,父亲神情复杂的瞧了我一眼,说道:‘你好好的吧!’便再也没有回头。自那以后我也再没有听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也不知他是生是死。”
言毕,离羞吐出一口怨气,往事再度浮现眼前。她曾在心里问过自己无数次,是不是真的对父亲恨之入骨。此刻,当她再次回想起那段让她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反侧的一幕时,一行清泪不自觉地从红色面纱中滑落。
离羞拂起衣袖擦拭眼泪,接着道:“我被他们抛弃后,一连几天都待在集市的住处,不敢出门。直至家中食物吃尽,不得不走出门去觅食。自发生那些事后,我越发觉得世事艰险,人心的距离比我逃出小狐山那天走的路还要深远。于是,我处处防备,不敢有丝毫大意。开始几天,我一直待在集市小食摊旁,每到午间舍粮之时,便学着那些乞讨的孩子们,模仿他们的样子,抓把泥土胡乱涂抹于脸,将自己弄的脏兮兮,伸手与食摊主人要吃食。起初十来天,依靠此法也能混饱肚子,不至忍饥挨饿。好景不长!一日,我正在街头乞食,迎面向我走来一个高大硕壮的青年。我见过他,他是那帮乞讨孩子的头头。那些孩子唤他作“路大哥”。姓路的从不出来乞食,每日躺在桥洞的草垛里,等着那些乞讨的孩子拿着粮食献给他。”
离羞道:“姓路的来势汹汹,神情凶恶。我只好将头低下,加快步伐,试图从他身边赶紧溜过。谁知道,靠近他时竟被其一把薅住头发。他恶狠狠地问我是谁,从哪来,为何不向他供食。”
子休听闻她先是被父亲质疑,又被同乡出卖,而后流落街头,还遭到了恶人的欺辱。对狐美人心疼怜悯,直想拥她入怀。
一瞬间,子休觉着自己虽然出身低微,却不似她这般拥有波折痛苦的经历,心中直呼幸运。
离羞道:“我用手拨开路大哥厚实的手掌,装作若无其事往前走。“路大哥”见我反抗,横着双眉狠狠瞪我一眼,聚起气力冲着我的脑门便挥出一拳。我被他暴击之下跌坐在地,脑瓜欲裂,鼻子渗出血来。我心里恐惧极了,那“路大哥”走上前来,我只好踉跄着向后爬去。他见我畏惧害怕,阴笑不止,令那群小乞丐们一同殴打向我。那群人拳打脚踢,将我撕扯拉拽。我双手抱着头身作蜷状,任凭他们在我身上踩踏蹂躏,没有一点办法。疼痛之下,我想到自己从一个拥有幸福温暖的家庭流落到这步田地,悲上心来,放声恸哭。”
子休听她说的凄切惨痛,暗自咬牙磨齿,终究还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月色渐稀,空中泛白。
离羞一番伤心往事,从未与外人提及。谁想今日见了子休,倾尽吐出。她接着道:“我在他们殴打下昏了过去。等我醒来时已是很晚,“路大哥”和那群小乞丐早就消失了踪影。霎时,雷霆大作,暴雨倾盆。雨水将我身上的血渍冲刷干净。我挣扎着从泥泞的地面爬起,脑中懵然,一时间不知去往何处,只得在那可恶的暴雨中拖着疲惫的身子漫无目的的乱走。”
子休凝神倾听,生怕错漏细节。他对狐美人怜悯有余,同情有加,听她述说,自然感同身受,竟凝噎起来。
离羞听见子休哽咽之声,惊慌道:“公子是听了我的故事难过么?那可是离羞的不是了。”
子休心想,他此刻身在异境,父母兄弟不能相聚,更不知几时才能回去,甚至还能不能回去。一念至此,倍加沉痛,叹道:“同是方圆沦落人!”
此语一出,顿时将二人的心拉扯的近了些。离羞“咦”了一声,柔声道:“怎么,公子也有和离羞一般际遇么?”
子休忙道:“似是而非。说是吧,我却比你好些,爹妈可以呼喊,伙伴可以叫唤;说不是吧,我却无法呼喊,难以叫唤。”
离羞听他像在说绕口令,十分不解,问道:“即是可以呼喊,何以不得呼喊;即是可以叫唤,何以不得叫唤?”
子休听她问得拗口,咧嘴一笑。他心想若是告诉离羞,他从另一个世界而来,怕是她不敢相信。
子休笑了笑,说道:“可以呼喊便是知晓父母伙伴尚在人世,不能呼喊是因为某些原因不得相见。”
离羞听闻他有难言之隐,不再多问。只将身子向前贴了贴,凑近子休,悄然道:“公子可还愿意听我讲下去么?”
离羞身姿挪动,体香四溢。
子休微微吸气,直感眼波涣散,肩膀一耸动,打了个寒颤,险些刺激得体内青丘散药劲再度发作。
子休急忙扯过衾被,蒙住脑袋,说道:“讲吧。”
离羞凝了凝神,道:“暴雨涮洗大地,荡涤着灰尘,可我心中的尘埃却怎么也涣洗不掉。我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从那片雨云中走出来的,更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当我恢复神识,意识清爽,只见一处熟悉的高坡浮现面前。我……我居然回到了小狐山!看到阔别多时的家乡,心中不由得喜悦、兴奋。我想要去姑姑家。可转念想到红袍人与史大叔所说的谣言又因此畏惧,驻足不前。我思想反复在斗争,围着路边的一颗枯树来回的转悠。过了很久很久,心里的多种声音才慢慢融合,直至凝成一个声响:‘上天指引我回到小狐山定有深意。’于是我强打精神,鼓足勇气进村去了。”
离羞道: “我翻过两个坡回到村子时,天色尚早。村里人来人往,我不敢在此时进村,便在村口踱步,观察村里动静。直到日落西山,天黑了下来,我撕下一角衣布裹住头颅,往姑姑家摸去。”
“夜黑风高,乌云敝月。我抬起头望向妖云翻滚的天空,只觉寒意彻骨。我在心中默默说道:‘小狐山啊小狐山,触怒‘狐神’的‘不祥女’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