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黄蓉心里有些奇怪,又有些甜蜜,扶着他慢慢躺下,依偎在他身边,“靖哥哥,这辈子蓉儿只会跟你走。”
郭靖“嗯”了一声,良久,问道:“那下辈子呢?”
黄蓉一怔,慢慢的,暖意弥漫全身。
绝情谷中,他终究没回应当年桃花岛上的事,这个心结横亘在两人之间多年,虽然婚后的幸福生活给它蒙上了一层又一层甜蜜,他从来不说,她也绝不会傻到去问,“你爱我多一点还是爱师父多一点?”
他是她的心头至宝,一到生死关头,就想护他周全,只为了……只为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更重些。
是啊,他心里扛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家国天下,兄弟恩义,尊师重道。夫妻情义虽重,却只是一部分,她不敢贪心的多要一分,只是不敢后退一步。
关心则乱。
她有时候只是想要自己再比他心里的大义再重那么一点点而已。一点点就够了。
“下辈子……”她抬起身子,低头望着他,“下下辈子,只要你要,蓉儿永远都是你的……”
郭靖伸出双臂揽住她,一手将她螓首压下,轻轻含住她的双唇,慢慢的吸吮,辗转。黄蓉一开始还用双臂撑着,慢慢被他吻的意乱情迷,双臂一软,倒在他胸膛上。
郭靖一声闷哼,两人瞬间清醒。
“靖哥哥,要不要紧?”黄蓉急忙去摸他的胸膛,好在固定的板子未拆,不至移了位。
郭靖按住她乱动的手,忍了片刻,闷声道:“睡吧。”
黄蓉瞧瞧他的脸色,想笑又不敢笑,慢慢躺下,窝在他臂弯中,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不一会儿又睡着了。徒留郭靖一人,暗地里恨恨想,岳父和女婿果然是天生的冤家!
第二日醒来,他悄悄起身,嘱咐她多睡会儿,家务他去处理便好。
黄蓉睡梦中迷迷糊糊道个“好”,转头又睡去。昨日没有孩儿惊扰,又有他在侧相伴,心中踏实,睡的十分香甜,反倒勾起了连日来的疲惫。
郭靖替她掖好被角,静静出门,已有下人捧着盒子来问年货怎样制备,主食多少,糖果子多少,油果子多少,冷食多少,荤腊多少,果蔬多少,灯烛几何,炭火几何,各处院落的春联福字红纸黑墨各多少,要拆下更换的窗纱窗纸要多少……
郭靖还未走到前厅,已被这一连串的问题给问傻了,一句也答不上来。管家问他要库房钥匙,他才想起,钥匙在蓉儿那里,还得回房取。
回房一看,黄蓉早已在梳洗,见他进门,笑盈盈道:“靖哥哥,这家常琐碎,可应付的来?”
郭靖苦笑道:“这家务比军务还杂,蓉儿,我不成。”
黄蓉将头发挽好,在唇间颊上涂了点胭脂,顿生娇艳,嫣然一笑道:“那官人可愿陪我去处理家务?”
郭靖打个揖:“但凭娘子吩咐。”
两人一笑,相携出门。
郭靖坐在厅堂中,听她们说的头晕脑胀,直到一切事毕,看到黄蓉面露疲色,手指按着两鬓揉搓,走到她身后给她松泛筋骨,“若是难受,不如随我出去走走?”
黄蓉点点头:“也好,屋子里的碳火熏得我脑仁儿疼。”
出了房门,被冷风一吹,精神为之一振。
“靖哥哥,你预备去哪儿?”
“想去军营看看,”郭靖沉吟了一下,“已至年关,军中最易生事。吕大人最近忙着述职,托我多照管一二。”
“好。”黄蓉叫人拿来斗篷,同郭靖一起去城郊的军营。一路看到街景繁华,家家户户都在备年货,想到战火之中能保一方百姓平安,两人心中俱是喜悦骄傲。
入城后黄蓉一直深居简出,识得她的百姓不多,郭靖日日巡城,却是无人不识。一路走到军营,百姓不住送上瓜果年礼,欲要推拒,却不过是一些吃食,小小心意。二人怀中的物事越堆越多,待走到军营,连人都快瞧不见了。郭靖将这些礼物交与军士,说是城中百姓所赠,给大伙儿分了。
隐隐听的喧哗吵闹,眉头紧皱,问道:“军中怎么了?”
大营门口值守的军士道:“禀报郭大侠,乃是丐帮几位英雄在演武场与军中兄弟们比武。”
黄蓉问道:“比武常有,怎么喧哗成这般?”她平日极少干涉军务,牵扯到丐帮,忍不住相询。
军士道:“郭夫人不知,近日丐帮来了一位英雄,功夫甚是了得,人又豪爽,弟兄们都爱与他切磋。眼下近年关,日常操练不免松懈,鲁帮主允可了,便让这位英雄来军中教个一招半式,说是,他教的明白,有用。”
黄蓉看了郭靖一眼,心下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郭靖听说是鲁有脚允可,面色稍霁。
“蓉儿,我们也去瞧瞧。”
“靖哥哥,我……”黄蓉有些犹疑,却还是跟他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演武场,被这里三层外三层的热闹景象吓了一跳。众军士在外围不断叫好,里面只能看到人影翻飞,却看不清是何人。靖蓉二人颇觉奇怪,自他们夫妇来襄阳之后,武林中人来投效的络绎不绝,说是高手如云也不为过,军中何以因为一个丐帮弟子就热闹成这样?
有军士看到郭靖到来,纷纷喊道:“郭大侠!”
“郭大侠来了!”
“郭大侠!”
“跟郭大侠比试!”
“是啊,是啊。跟郭大侠比试!”
众人让开一条道,郭靖才看到场中比试的人竟是田易!
黄蓉心头冒出“果然如此”四个字,看看郭靖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她并不知郭靖与田易有何嫌隙,只是本能发觉郭靖不喜田易,丈夫向来待人宽和,从不菲薄于人,既然他有不喜,自然是田易不好。
田易听到众人喊“郭大侠”时,已经停了手,看向场外。见他们夫妇同来,有些欣喜,擦了擦头上的汗水,朝二人走来,躬身行礼道:“郭大侠,黄帮主。”
郭靖朝他一颔首,却不接话。黄蓉见状忙道:“田舵主,原来鲁帮主拜托教习武艺的丐帮兄弟就是你,不知道都教些什么,这般热闹?”
田易对她向来恭谨有礼,嘿嘿笑道:“帮主,只是些粗浅的摔跤功夫,兄弟们想看,就跟我耍耍。”他看她今日薄施脂粉,眼中的惊艳掩都掩不住。
“哦,原来是摔跤。”黄蓉笑了笑,对郭靖道:“靖哥哥,我们走吧,别扰了大伙儿兴致。”她说不上来为什么,对田易有种莫名的亲切之感,不愿郭靖与他冲突,他眼中明明白白的倾慕,她也生不起一点厌恶。
“郭大侠!”田易笑呵呵的跑到郭靖身前,拱手道:“听闻郭大侠在蒙古长大,想必精通摔跤之道,还请郭大侠不吝赐教。”又转身对众军士道:“大伙儿想不想看啊!”
“想!”
“想啊!郭大侠,露一手吧!”
黄蓉大急,拦道:“靖哥哥他伤势……”她在田易身后,没看到田易脸上挑衅之色,只看到郭靖脸色越来越黑,猜到有异,生怕他应战。她的声音淹没在众人此起彼伏的呼声中,郭靖一咬牙:“请!”
“靖哥哥!”黄蓉挡在他身前,对田易道:“靖哥哥受了重伤,至今未愈,恕他今日不能与田舵主切磋了!”
田易听到“靖哥哥”三个字,再看她这般忧心如焚,心里又酸又痛,脸上却装出恍然大悟,忙躬身赔礼:“属下不知郭大侠身有重伤,还请黄帮主见谅!”
黄蓉勉强一笑,“田舵主言重了,不知者无罪。”推了推兀自不动的郭靖,“靖哥哥,我们走吧。”
众军士大多不明所以,离的近的略听了几句,离得远的只当郭靖不肯应战,都觉奇怪,窃窃私语。郭靖在襄阳城中威望甚高,武功又强,并无人猜他不敢,只当他不愿自降身份。郭靖耳力极好,隐约听到众人道:“郭大侠为什么不肯应战,是不是瞧不上田舵主?”
“郭大侠是不是不会摔跤?”
“田舵主真是厉害啊!”
“若是能看郭大侠与他比试一场,那才叫好呢!”
“郭大侠功夫虽好,可不一定会这个吧!不然为什么不应战?”
“胡说,郭大侠是武林盟主,怎么会打不过?……”
“是郭夫人刚刚出来拦着……”
郭靖向来涵养极好,此时听到这些话,不由想起昨天夜里的梦,转头看了看身畔的黄蓉,眼中浮现出昨晚“她”对他视而不见的模样,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少年时和黄蓉一起流落荒岛时一些往事。那时不能护住爱侣的愤懑,无能为力仿佛重回胸臆,他停下脚步,转身奔回演武场。
“靖哥哥!靖哥哥!”黄蓉想不通他怎么就是跟田易过不去,刚才贸然拦住他已经在众人面前驳了一次他的面子,他若是应战,自己是万万不能再拦了,可是他的伤……
郭靖跃上台去,与田不易摆开架势,互相行礼,众军士山呼海啸般喝起彩来。黄蓉在台下,一直盯着郭靖的动作,摔跤比武不能用内力,全凭体力和巧劲,两人一缠上就按住对方肩膀拼命往地上掼。田易体型矮胖,动作却十分灵活,郭靖几次踢,盘,缠,勾,都被他轻轻巧巧拆解,不由焦躁起来。
他肋骨有伤,尽量避免上半身运力,可相持久了,也是剧痛难忍。黄蓉看他脸色越来越白,汗珠一颗颗掉在地上,心中又急又恼。他在她心中一向心胸宽广,不为外物所动,金轮法王偷袭时,诋毁谩骂不绝,他也只轻轻一哂,今日这般意气用事实在不合常理。
她目光渐渐转向田易。
此人其貌不扬,但看起来却不招人厌烦,她从第一次见他就颇有好感,甚至似曾相识,但是,也仅止于此。靖哥哥也算是摔跤的名家了,就算有伤在身,一般人也走不下五六个回合,想不到他竟有与靖哥哥一战之力,如此的本事怎么会在丐帮当一个小小的六袋弟子?
此时两人都已经扯住了对方的腰带,郭靖几次想用巧劲带倒他,但手臂一举,就扯得肋骨剧痛,不得不放下。
田易知他重伤不假,本想一跤将他掼于地上,抬眼看到台下黄蓉满面焦急,不见适才娇艳,想到她昨日晕过去的情形,心中忽然一软。郭靖再次扯住他腰间时,他顺势往前一扑,好像郭靖把他甩出去一般。
台下震天般喝起彩来,黄蓉心中顿时一松。郭靖有些发愣,不知怎么着竟赢了,待回过味来是田易相让,两人已弯身行礼,往台下走去。田易走近他身,向他作揖,低声道:“郭大侠有伤在身,胜之不武,日后再比过,免得郭夫人担心。”
郭靖听他又提起黄蓉,知他存心相让,心中窒闷更甚。众军士知他一向平易近人,纷纷涌上来恭维称赞,郭靖勉强挤出笑脸应对,四处寻找黄蓉,却看到人群外,田易正在与她说话,言笑晏晏,甚是相投的样子,顿时如临昨日梦境,竟无端生出几分心灰意冷。
他在人群外站了片刻,直到黄蓉回头瞧见他脸色白的吓人,吓了一跳,忙回到他身边问道:“靖哥哥,怎么脸色这样难看?是不是胸口疼?”
郭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掌心冷汗湿粘,开口道:“蓉儿,我们回去。”
田易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后,恭恭敬敬道:“郭大侠,郭夫人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