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风雨飘摇,一家人极为不顺。过完春节,嫂子回家,忍不住去集市算命。算命先生摇摇头,低声说,你今年会“戴白帽子”,而且是因为最亲的人。在我们那里,只有丧事,才会“戴白帽子”。母亲知道后,突然怔住,眼睛里布满了恐惧。过了许久,母亲才缓过神,发白的嘴唇哆嗦着,可终究没有作声。然而,母亲却心乱如麻,十年前道士说过的那句话,如晨钟暮鼓般浮现在母亲脑海里……
2007年冬天,北风呼啸,天空飞舞着凄寒,母亲突然病重,她悲伤地告诉我缘由:几天前的深夜,伸手不见五指,北风呜咽地哀号,母亲缩在被窝里,久久没有睡着。突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奇异似人非人的响动,阴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母亲惶恐望着黑乎乎的窗户,十分害怕。然而,这揪心的哀声似乎并不打算停歇,嘈嘈切切,击打在母亲心坎上。母亲壮着胆,打着手电筒去看,响动嘎然而止。母亲双脚发软,颤抖着回到宿舍,心里更加惧怕。第二天,母亲病倒了,浑身无力,整夜失眠,连续七天没有合眼,再也支撑不住,她突然倒在地上,全身冰冷、僵硬、颤抖,话也说不出来。送到医院后,母亲却好了起来,医生也没查出缘由。母亲不敢在惠州打工,便想郴州回家。
那个深夜,浓浓的黑暗凝成一片无边的汪洋,哗哗流动在这个冰冷的城市上空。我心急如焚,匆匆穿过黑暗的街道,走进繁华落幕的火车站,爬上开往惠州的火车,听着飞驰的风声,半睡半醒,悲伤如万千只蚂蚁,啃噬着我的身体。天亮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山,没有树,漫无边际的黄泥土,空中飞扬着阵阵黄沙,一片荒凉。母亲宛如从前,倚在门口张望,焦急地等待着我。母亲老了,腰微微弯着,零乱的白发在寒风中飞舞,两只眼睛又红又肿,像两个核桃高高鼓起。母亲惭愧地低下头,泪水顿时流了下来,低声说,都怪我身体不好,让你这么辛苦。我揽着母亲瘦弱的肩,心里一片凄凉。唉,母亲就是这样,她永远小心翼翼,生怕连累我们。我们一些细微的举动,母亲也会受宠若惊,感激万分。也许,母亲心里,她总觉自己是卑微的,即使面对自己的子女,她仍觉得如此。
回到郴州后,母亲在我小小的单身宿舍里休养。然而第二天,我下班时,发现被窝里的母亲不停发抖,全身冰冷,僵硬,我急了,忙问,妈妈,你怎么了?然而母亲已说不出话来。我急忙背着母亲,从三楼跑下来。母亲浑身无力,抱不住我,几次差点从我身上掉落下来。我将母亲放在老樟树下的石桌边,想去打的士,可母亲颤抖着斜靠在石桌上,差点滑到地上。行人怪异地看着母亲,我跑出去几米远,又跑回来看看母亲,分身乏术,不知怎么办。终于一咬牙,狠心丢下母亲,飞快地奔到马路边,拦了一辆的士,将母亲抱上车,直奔市第一人民医院。母亲在医院做着各种各样的检查,并没有发现大问题。医生说是更年期综合症,治疗了大约七天,便要母亲出院。然而,母亲的病情并没有好转,经常发作。她对惠州工地上半夜的响声耿耿于怀,于是去相信鬼神。回到老家,父亲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一个法术高行的道士。母亲信心满怀地去拜访。道士问明情况,便开始作法。他念念有词,在母亲十个手指上逐个滴水。然而,水珠却稳不住,一颗颗从指尖滑落,掉在地上。道士脸色不好,母亲见了,又是紧张又是害怕。终于,最后一颗水珠稳稳立在母亲指尖上,道士长舒一口气说,你不会有事的,还有十年寿命呢。母亲半信半疑,怏怏不乐地离开。然而,令人奇怪的是,疾病虽然继续折磨着母亲,母亲度日如年,可毕竟还是熬过去了。
道士的话让母亲又喜又忧,她无法忘怀。屈指一算,现在刚好十年,母亲不由得害怕起来。她打电话给我,叹息着说,十年了,也许真的要死了。我安慰母亲,要她不要迷信,算命嘛,都是骗钱的把戏。然而,母亲并不这样认为,又恰好碰上嫂子算的命,更令母亲无法释怀。2017年5月,母亲开始感冒,怎么吃药都没用。我要她去医院看看,可母亲要带侄女念念,成天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时间。后来,好不容易抽空去了趟医院。检查后,医生说没事,只是普通感冒。母亲继续吃药,不料病一日重似一日,到后面呼吸都十分费力了。六月的一天,母亲熬不住了,她倒在哥哥单位的医务室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万般难受。后来我想,那时的母亲,心里会不会念叨着道士的话而伤心不已呢?哥哥送母亲去医院,检查出是肺炎。输了几天液,母亲的病又慢慢好起来。哥哥决定让母亲到长沙休养。离开深圳的那个早上,嫂子送母亲去高铁站,阳光惨白,一路无言。分别的时候,母亲的眼睛突然红了,她叹息着说,我这次走了,不知还有没有命再回深圳。嫂子很诧异,多少次,母亲拖着病躯,从深圳到长沙,她都笑着说,等我好了,我再过来。而这次,是什么原因,让母亲这么伤心、这么没有信心呢?
母亲到了长沙,再次提起嫂子算的命,和那个道士的话,叹息说,我身体不好,你嫂子算命里的“戴白帽子”,自然应在我身上了,道士那时便说我还有十年寿命,现在刚好过去十年了,我也该死了。母亲的眼中有说不尽的伤心和绝望,她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信心,更看不到前路,整晚整晚的失眠,母亲体会不到活着的乐趣,只有无尽的苦楚。我怔住了,不知怎么劝解母亲。母亲变得越来越沉默,她不喜欢说话,不喜欢出去,成天呆在光线昏暗的家里,躺在床上,戴着老花镜,捧着手机。有天傍晚,忽然传来母亲哭泣的声音,我推开门,见到母亲躺在床上,满脸泪水。我心里难受,忙问,妈妈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哭?母亲的手机里,正播着念念嬉笑玩闹的视频,我顿时明白了。这些年来,母亲拖着病躯,在深圳辛辛苦苦将念念带大,母亲最后的时光,喜怒哀乐,阴晴圆缺,几乎都交给了这个宝贝孙女。母亲哭着说,我不知还能不能活下去,不知还有没有命见到念念……母亲泣不成声。我说,妈,别说傻话了,过段时间,身体养好了,再回深圳,就可以看到念念了。母亲摇摇头,轻声说,好不了啦,好不了啦,我是再也见不到念念了……母亲放声哭起来。我坐在床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母亲边哭边说,这些天来,我天天想着怎么去死,有时想从楼顶跳下去,可是,我怕死在这里,弄脏了你的房子,弄坏了你的名声……
那时,母亲的身体并不太糟糕。我没有想到,母亲居然会这么痛苦。这些年来,母亲身体一直不好,但她从来没有丧失对生活的渴望与追求,她试着同命运抗争,学会了养生,懂得如何去调理,学会了锻炼身体,经常到公园跳广场舞,也结交了一批朋友……可是,为什么突然之间,母亲的信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呢?难道冥冥之中,母亲真有预感吗?过了几个月,母亲确诊为淋巴瘤,接受化疗,万般艰难,她也没有和我讲过内心的想法,也许母亲自己也不清楚,她为什么会这么想。又也许,母亲吃了一辈子苦,她再也熬不下去了,只想早点离开这个尘世,好好休息……然而,我恨的是,母亲的话,竟然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