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下午三点半钟进场,准备飞杭州。航前准备会上秦好的精神出现了恍惚,状态明显不佳。
“怎么见了师傅不高兴啊?”秦好的师傅韩晓冲眼前她挥了挥手。“想谁呢?”
回过神来的秦好一看到韩晓,高兴的笑了:“师傅,网上准备的时候没看见你的名字啊,临时换班了?”
“齐齐生病了,派遣科给我打电话,正好我今天是备份,就让我顶她飞二号位。”
“谁知道是真病还是假病?”其他乘务员不满的说。
“少废话,赶紧开会。”四十二岁的韩晓已经在天上飞了二十四年了,论资历早就能混上个处级待遇了,因为热爱蓝天事业,她始终坚持在一线飞行,“咱就是搞业务出身,对行政工作是个外行,还是让我飞吧。”当年这句朴实的话让与她谈话的干部唏嘘不已,原本谈完话就要下文件任命她了,她的坚持让机会与她擦肩而过,以至于这个干部在退休后仍对韩晓尊敬有加。
秦好对韩晓永远心存感激,从做事到做人都受到师傅很大的影响,二十岁就开始参加工作,人生观、价值观都还很稚嫩,也正是韩晓的引领,让她从一个少不经事的女孩蜕变成一个思维缜密、面面俱到的优秀乘务长。
“今天头等舱三位旅客的信息在你那里吗?”韩晓问。
“忘了,资料还在准备室的桌子上。”返身去拿。秦好的反常引来韩晓责备的目光,坐上机组车里两个人挨着坐下,秦好赶紧把资料里的内容浏览了一遍,要说这不是她的份内工作,但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也是韩晓教给她的,因为她统筹整个客舱服务,要掌握头等舱旅客的各类信息,如果二号位出现疏漏能够及时弥补,这个好习惯不知道帮了多少二号位乘务员,减少了多少的投诉,所以谁都爱和秦好一起飞。“哪里有秦好,哪里没投诉。”响当当的口号可不是吹出来的啊。
韩晓可以说是看着秦好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和她一同来乘务队的好多人有嫁了人的、有生了娃的、有辞职的、有转行的,只有她固守着两地的爱情,也挺让人佩服的。从秦好的身上能看到韩晓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上客、行礼、点数人、填单,师徒两人忙的没有任何交流的时间。
“小姐,我西服的扣子掉了,一下飞机我就要直奔会场去参加晚宴,能给想想办法吗?”最后上来的头等舱旅客郁闷的和韩晓说。
“李先生吧,您先坐好,把衣服给我,换上拖鞋先喝点咖啡,我来想办法。”秦好打起精神,取过旅客的衣服。
滑行、轰鸣、起飞。客舱灯光亮起,客舱乘务员开始了忙碌。
“你们公司头等舱服务越来越好了,没什么困难能难倒你们了。”看着秦好麻利的从自己的飞行箱里取出了针线,这名旅客感叹道:“你是叮当猫吧,还有什么变不出来的东西?”
在座的都笑了,秦好趁着韩晓在服务,就进了服务舱开始缝扣子。
“叮咚”内线电话响起。
“请给我的杯子加些开水。”侯机长的声音传来。从驾驶舱的门缝中递出来一个玻璃杯子,秦好接过来加满了水,但是杯子有些发烫,细心的她在玻璃杯子外面系上了一条小毛巾,防滑还不烫手,让接过水的侯机长心中感叹,“这才是用心的乘务员。”
“你今天不对劲啊,是不是还没找到刘恒?”韩晓撩开服务间的帘子问。
“他是铁了心要离开我,可我不甘心。”一边缝扣子的秦好想着刚刚秦昊和他说的话,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别哭花了妆,一会过站时候聊。”秦好冲进卫生间对着镜子真想放声大哭一场啊,职业素养让她抽出纸巾擦干了眼泪,出去继续缝扣子。
手上做着针线活,脑子里还在回想秦昊和她说的话。
“姐,我看到刘恒哥了。”
“在哪里?”
“前天我去市里看电影,刚下车,看见他爸妈领着他往眼科医院走。”
“是不是还看不见?”多希望出现的奇迹,哪怕是眼睁睁的离开,至少是心安。
“嗯,他手里多了个手杖,硬是不让他爸妈扶他。”秦好能想象出刘恒的倔强。
秦昊没有告诉他姐姐,当时的他已经泪流满面了,曾经在一起那么亲密的大哥,帮自己打过架、教着追女朋友、一起喝过酒,怎么命运使这个伟岸的男人变成了一个困兽,不停的在挣扎中伤了自己也伤了姐姐。
“我去眼科医院找过,负责给他治疗的大夫说是转到北京同仁医院了。”
“那就是治疗回来了。”秦昊的语速慢的让秦好十分懊恼。
“然后呢?”
“我跟着他们去了医院,上了三楼,他妈妈陪着他进去了,我就和刘伯伯见了面。”
“说什么了嘛?”秦好的父母也焦急的问。
“北京同仁医院的治疗不理想,仅有的光感随着视神经的逐渐萎缩也消失了,要使之痊愈几乎不可能,但是残余的神经纤维恢复或维持其功能是可能的,他们只能通过针灸延缓萎缩的速度。怕是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刘伯伯看着我都哭了。”爸爸妈妈跟着抹起了眼泪。
“他们现在在哪里住?”
“刘恒哥让他们卖了清源的房子,在江源买了套小房子,一切和你有关的联系通通被切断。”
秦好心里疼的说不出话来。泪珠子连成线把自己的衣服、妈妈的衣服都打湿了。
“妈——”嘶声裂肺的一声妈,喊得一家人失了气息般,胸口都像压上了巨石,没有一个人再说话。
秦昊依旧用着不急不缓的语气再现了当时的情景。
“秦昊,这么巧。”刘恒和妈妈走出了治疗室。
“哥,跟我回家,我姐等了你好久。”三秒钟的停顿后,刘恒毫无预兆的“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手中的棍子被仍在了一旁,爸妈想把他扶起来,他胡乱的甩开,依旧倔强的跪着。
“爸妈,今天就痛快的让我把话说完吧,憋在心里我就要疯了,你们从小就教我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也没有为谁这样过,今天我的这一拜根本报答不了你们对我的养育之恩,本该享受当儿子的孝顺了,可我又成了你们的负担,儿子不想啊。”一家三口都哭了,引得路过的病人、医生纷纷驻足,刚才还嘈杂的走廊一下子安静了。
“从小你们就锻炼我,自己的路自己走,我走过了小学、高中、大学,不是你们的鼓励我不会走到云南,让我的兴趣成为我的专业,你们没有逼着我当飞行员,我是多么骄傲有这样的父母,我甚至以你们为榜样想过也这样教育我的儿子,可命运让我成为了一个盲人,这个事实我现在能坦然接受了,但我不想认输,我要用一个盲人的方式报答你们,现在请相信我,让我自己走自己的路吧,让我们都坦然的接受‘盲人’这个事实把,你们的搀扶只会让我更依赖、更软弱。”声调尽管不大,但精彩掩饰不住,人群中响起了掌声。刘恒父母收起眼泪,露出了欣慰。“好孩子,爸爸就等你这句话,从今以后,我们会无视你的摔跤、无视你的碰撞、无视你的疼痛,但你要记住,我们的手就在你身边,不要把自己裹起来,所有的困难我们一起扛,我们耐心的等着一个儿子的重生。”一个老飞行员的语重心长,培养出那么多的飞行员后又再等待儿子的归航。这些日子的压抑露出了一丝的光亮。秦昊趁势将刘恒拉了起来,扶到了旁边的椅子上,兄弟两个人坐在了一起。
“秦昊,我不能选择父母,但我能选择爱人,从我十六岁第一次见到她就爱上了她,十几年的光阴,让我因为有她而幸福着,现在不能再拖累秦好了,一个把青春都给了我的人,后半生的幸福会有更好的人带给他。现在看我们两个人的感情不会因为暂时的变故而渐浅,但是生活的残酷会让我们彼此遍体鳞伤,现在各自走各自的路不好吗?两个世界的人终究是平行关系,我感谢有过的交集,那么多的曾经比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强百倍,我知足了。”刘恒的声音坚定有力,“秦昊,我的好兄弟,作为男人请让我活得有尊严一些吧,我努力的为父母好好的活着,争取早些自食其力,让秦好伤心些日子继续走她的人生,因为知道她爱我,所以才这样做,不要告诉她我的任何消息,不然你就是让我们一家人无处可逃了。”
“哥——”秦昊哭了。两个男人的手紧紧地握着。
“为了你姐,也为了我们两个,行吗?”刘恒看不到秦昊的表情,也看不到一旁哭成泪人的娟子。
“缝的漂亮,下次还选择你们航空公司班机。后会有期。”随着李先生的赞扬结束了航班任务,飞机平稳的停在了杭州机场。
趁着清舱打扫卫生的空隙,韩晓拉住秦好的手,关切的说:“瘦了。”刚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先是一阵咳嗽,紧接着呼吸都有些困难,喘气不均匀,秦好一边给她拍背一边找杯子。
“先别说我了,师傅你这是怎么啦?”秦好着急的问,韩晓摆了摆手让她停下。
“半个多月的咳嗽,咳得我连尿都快夹不住了,后背也疼的厉害。”
“没去检查吗?”
“没呢,想扛过去,看来不行啊,老喽,不服老是不行喽。”韩晓知道做这一行退休年龄是四十五岁,因为常年的高空作业对人体有太大的损伤。
“赶紧做个检查吧,一路上没听见你咳嗽,刚才咳得可真吓人。”秦好还是不放心。
“咱半年一次的体检我都没问题,如今最不想去医院,太麻烦。”韩晓喝了口秦好递过来的水,刚才煞白的脸色恢复了少许。
“以我对刘恒的了解,放手才是真正的爱你,别执着了。”秦好没心情再说刘恒了,师傅的病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可我放不下啊,师傅,别说我了,明天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吧。”
“还是让刘建国陪我去吧,看样子是顶不住了。”原本两个人想说的知心话就此搁置了。
午夜十二点,飞机落地江源。机组车上秦好简短的对本次航班任务做了讲评,只要过了夜里十二点,她都不让大家到准备室进行专门讲评,谁都是归心似箭急着回家,这也是她人性化的一面,管理一个团队,不仅仅靠规章制度。
刚一下车,秦好就看见了刘建国来接韩晓。
“师公,我师傅今天咳嗽的厉害,带她去看看吧,你要没时间,明天我过去。”
“早就要带她去,她不听话,你也替我说说她,老大不小的人了,比我姑娘还倔。”说话间韩晓也下了车。
“行行行,听你的,咱明天就去医院。”一家人似的谈话,听着温暖。
“秦好。”左明明的声音。
“大哥,嫂子,我来接秦好。”再次的相见倒让秦好不知所以了。
“原来你在追秦好?”韩晓笑着问。这个上次只打了个照面的小伙子给她感觉不错。
左明明油腔滑调的回答:“向大哥学习。”
刘建国打趣道:“兄弟,秦好可是管我叫师公。”
“我随她,师公。”左明明圆滑的化解了尴尬。
看着刘建国的帕沙特载着韩晓绝尘而去,左明明冲着她说:“咱也回家吧。”秦好望着左明明,对他的这种“熟络”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可她又什么都不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