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小说《河那边的人 | 扑救》4、窒息的爱

  从坟地回到月月家。

      干妈穿着红秋衣,在厨房忙前忙后,几句寒暄,蕊蕊将祭品递给月月,来到钢管井旁。她把葡萄放进盆子里:“月月爱吃葡萄?”抬头看月月,笑着问。

  月月:“爱!最爱!月月最爱吃葡萄。”

      蕊蕊脱口而出:“你哥也……”话说一般顿住。

      月月伸手抓葡萄。

      蕊蕊:“哎哎哎,还没洗好,”伸手阻拦。

  月月发出“嘤嘤……”地娇嗔,蕊蕊无奈只得放手。

      干爹也穿着件大红秋衣,骑着电动车,挂着新买的卤味与燥热,从屋外冲了进来。

      知了在任意的树上叫嚷,扑棱棱地惊叫、飞起,蕊蕊看得心里一阵阵的甜,又一阵阵的酸。

      蕊蕊知道红色的意义,在她二十四岁生日当天,母亲曾为她准备了整套红色内衣裤用于辟邪。而干爹干妈,到底被什么吓破了胆,或者有什么需要向神坛禳解,才终年穿得如此炸眼的明艳。

  干妈端菜上桌,撞见月月将糖撒了一地,和蔼又宠溺的说:“乖乖,洗手手,吃饭饭,等会儿吃糖糖!”

  月月不愿意,一屁股坐地上,任性的哭闹:“嘤嘤,不!就现在吃!嘤嘤……”

  “好好好,乖乖吃一个我们就吃饭饭。”干妈做出让步的同时,目光注意到糖纸上,明晃晃、亮晶晶的“囍”字。面部肌肉不自觉地抽动,似笑非笑地看向蕊蕊。

  蕊蕊的心急剧跳动,从背包拿出一盒崭新的喜糖与请柬说:“干妈,我要结婚了。”

  干妈把双手在围裙上来回的擦了又擦,嘴唇与鼻孔不住地翕动,在不知所措中硬生生挤出一丝必要的笑容来:“哎,好,啊,好好好……”不知是悲叹还是欢喜。

  “我就说,今天香都烧成了‘小莲花’①,还真有喜事。嗨,乖乖,吃饭饭,咋又吃上糖了?”干爹端着饭菜从厨房走出。

  “不要你管!就要吃!就要吃!批爸爸!”②因没拆开糖衣,月月暴躁的发脾气。

  “嘿,乖乖,不准说脏话。”干妈温柔的呵责不痛不痒,让蕊蕊感觉诧异又别扭。

  “好好好,吃吃吃,乖乖吃糖糖。”干爹仍旧温和。

      “就要说!批爸爸批爸爸,哼,批爸爸……”月月越发暴躁、乖戾,满口脏话,全然不像一个四岁孩子,将手里糖‘啪’地摔了出去,鲜红的喜糖在空中划出刺眼的弧线,不偏不倚,砸中供台上威仪的神像,反弹后落下,打翻正在神像下安息的遗像,最后一头扎进用升斗盛满细沙做的香器里。香灰堆积厚厚的一层,请神庇佑的青香顶着赤红的星火,抖下新鲜的打着圈的灰烬。

  “嘿,乖乖……”干妈仍旧温柔,那一点稍微加重的语气,都好似以表诚心,做给神听,虔诚地走上前,面朝神龛,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嘴里不断地念诵:“莫怪,莫怪。”连连作揖后,伸手去捡香灰里的喜糖。然而,就在她手指碰到糖的瞬间,触电一般猛的弹开,喜糖像块烧红的炭,被再一次丢了出去,打翻旁边另外两张遗像。

  惨白的香灰也不及干妈脸色悲楚的万分之一,她万分虔诚的悔过道:“啊呀,莫怪莫怪……”然后,转身对干爹喊道;“老头快,快来,我这几天碰不得,碰不得啊,莫怪莫怪……”又开始朝神龛作揖。

  蕊蕊一听便明了,干妈这几天正来月经。然而,她看上去已经如此苍老,怎么还会有月经,这也可能是他们在这个年纪还能生下月月的缘故。

      干爹沉着脸,从香灰里捡起喜糖。将碰倒的三张遗像扶正,来回调整在尽可能公平的位置上,以表示同等分量的爱。

      三张遗像里,除了自己的初恋男友,其他两张蕊蕊都不认识。忽而,她想起刚刚那三座坟,她不敢细看,也不敢细问,特别是当她听着干爹为岔开伤心,强撑着哽住的喉咙说:“蕊蕊快结婚啦!小伙子是哪儿的呢?谈了多久?”同样僵住的不仅口齿,蕊蕊仿佛也同时失去了心跳,幸而那块撕不开的喜糖,惹得月月哇哇大哭,打断干爹出于关心,或出于缓解气氛的问询,解嘲的干咳。

  “哎呀,乖,不闹不闹,妈妈打糖糖,打糖糖。”干妈来回颠着月月,抱歉地把所有的错归咎于一张无辜的糖纸。

  为了让月月开心,干妈抱着她来回颠:“哦哦哦,乖乖,不闹不闹,看看,这漂不漂亮?”她拿起桌上的喜帖递给月月,初见成效后,随哭声纠做一团的心,慢慢地又随哭声得以舒展,愉悦地在月月哭得像猴屁股似的脸上狠狠嘬了两口。继续宽慰地哄道;“这啊,是姐姐的喜帖,喜帖是啥晓得不?就是姐姐呀,要当新媳妇啰。”

  然而,好景不长,不知为何,月月又再大声哭闹,甚至比之前更加胡搅蛮缠:“嘤,嘤嘤嘤……”她激愤地扔掉喜帖,双手用力的捶打干妈的脑袋,撕扯干妈原本就稀疏的灰发,肆无忌惮吼叫开来:“不,不准姐姐结婚……我不准姐姐结婚……不准姐姐结婚……批妈妈……烂妈妈……嘤嘤嘤……”

  “呲,哎呀……”伴着头皮阵阵不知轻重地撕扯与捶打,干妈发出痛苦的呻吟;原本缺水干裂的嘴唇,在月月大力的撕扯下,蹦出道道血痕,而她却不知疼痛仍旧半笑半恼,“哎呀,乖乖,你把妈妈扯疼了,呲……哎……”

      “乖乖,听话,放开妈妈。”干爹提高了点音量,语气带着无底线的温和与宠溺。

      月月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抓起桌上装葡萄的铁碗朝干爹摔去,铁碗在地上发出咣啷啷地响,咆哮着嘶吼:“嘤嘤嘤,就不,批爸爸烂爸爸,不准姐姐结婚,就不准……”

  干爹弯腰捡地上的葡萄,小声嗔怪道:“嗨,这娃娃,咋不晓得好歹。”

  蕊蕊着实看不下去,厉声呵道:“月月!”

      外人的声响好似十分奏效,月月立刻停住了哭喊与拳脚。

      惊喜之余,蕊蕊又开始烦恼,因为那句呵斥也只是她单纯的情绪表达,并不负责任何引申。现在,显然大家都在指望着她说点什么,或在做点什么,让大家不用显得尴尬与局促。

      “来来来,开饭开饭。”踌躇之际,感谢干妈的救场。

  

  圆桌摆满了饭菜,大家围坐下来,月月不肯自己坐,仍在干妈的怀里,被宝贝的搂着,啃着桌上唯一的鸡腿。

  一阵沉寂,突然,月月忽闪着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向蕊蕊,乞求道:“姐姐不结婚好不好?姐姐不结婚,等月月长大,和月月结婚!”

  四下里鸦雀无声,这个四岁小孩的话,让蕊蕊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又好似真的,有那么点有迹可循,像冥冥中某次注定般的玄妙,好笑又不知所措地楞道:“啊……?”

  月月继续道:“月月要跟姐姐结婚,月月长很快,很快很快!等月月长大跟姐姐结婚,好不好?”

  蕊蕊:“哈哈……我们都是女娃呀,女娃和女娃怎么结婚呢?”

  “这孩子,一天尽打胡乱说……”干妈满头的灰发,被月月抓扯的像干草一般张牙舞爪;爬满皱纹的脸,也被揪得青一块,红一块的难堪。

      “我可以当哥哥!”与此同时,月月挺直腰板,猛得吸气,仿佛想用空气将自己干瘦的身躯填充得强壮又结实。她眼里闪着,像是从干爹干妈眼里汇聚而来的三倍的光亮,继续执拗的说;“我当哥哥!我可以当哥哥,保护姐姐,像大哥哥?嘤嘤……不对不对,像小哥哥?嘤嘤嘤……不对,妈妈,妈妈……我像大哥哥还是小哥哥?我像大哥哥还是小哥哥?你说啊,批妈妈,烂妈妈……”继续在干妈的脑袋上肆意的捶打、撕扯。

      那双同样任性的小鞋子,将干妈光鲜的红秋衣,踢满了土灰。看得蕊蕊心里有些窝火,碍于干爹干妈又不好当面发作。

  “爸爸,爸爸,我像大哥哥还是小哥哥?嘤嘤……爸爸,我像大哥哥还是小哥哥?嘤嘤嘤……批爸爸,烂爸爸……”有限的语言表达与自身的不确定,她着急的哭了出来,转头向父亲求助、追问。

      于是,她再一次,朝着干妈走火入魔般胡闹。

      干妈的头像一棵狂风中的小树,被生拉硬扯得左右摇摆。支支吾吾地回答,抓扯头发的疼痛与伴着汤汁的饭菜在嘴里搅拌:“嗯嗯嗯……哎呀……嗯嗯……呲……哎……”却仍旧满脸溺宠。仿佛她的爱是真真的,疼痛却是条件反射的,与她本人无关,且不受干扰。

  “杨月月!”蕊蕊看着,心里猫抓似的难受,忍无可忍地呵道。

      “没事没事,呲……孩子小,哎……劲儿小,没事没事,呲……”然而,干妈反倒立马阻止了蕊蕊,宽慰着自己。

      干妈的爱与疼,同样夺目。一会儿咬紧牙关忍着;一会闭紧双眼享受;只要月月不主动下去,她便坚决不肯松手,宝贝地将女儿和疼痛一并揽在怀里。

      “周月月,我叫周月月,批姐姐,烂姐姐……”月月大声的,咆哮的修正着自己的姓氏与愤怒。

      四岁的她尚懂得不多,她只知道爸爸姓“周”,自己也就应当姓“周”。

      四岁的她尚懂得不多,她的咆哮与反抗,只怕自己像外人说的那样是捡来的。

      四岁的她尚懂得不多,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十二岁之前,都得跟着干爹姓“杨”,也不知道他们周家里怎么就“命里缺阴”,她是家里唯一一个不听也听不懂,不信也不理,那些关于神仙道长所谓的阴阳鬼怪。

      然而蕊蕊并不在乎,经此一遭,在她心里,不管这个小妹妹是跟自己的父亲姓“周”,还是听从迷信,为了好养,十二岁前都随她的干爹姓“杨”,她都不在乎;经此一遭,在她的心里,不管这个小妹妹是四岁、十四岁,还是四十四岁,都不再可爱,她感到厌恶,不想再管;想立刻放下碗筷回家。

      干爹干妈毫无底线的溺爱,她能理解,但又不能完全释怀。

      她知道他们为先前的孩子,流过多少眼泪;也知道他们为生下月月,进过多少医院,吞过多少药片和苦水。知道他们怀着与常人不同的希望,只是,她不理解这样爱的意义,甚至让她对自己原本的初心与计划,产生怀疑。

  

      再三犹豫,挣扎后,蕊蕊还是开了口。

      除了给故人上坟;给干爹干妈送请帖之外;她要将这次拜访的第三大目的,和盘托出:“干爹干妈,我是这么……是这么觉得的,还是带月月去医院看看吧……”

      沉寂。

      早备好的说辞,都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被掐死、溺毙。然而,她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结结巴巴的劝说:“毕竟是女娃娃,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去检查一下,万一……”

  “咚咚咚——”突然,干爹像变了个人似的,恶狠狠地捶打着桌面。像个久积不发的闷雷,发出沉闷恐怖的声响。老实巴交的面目之下,因有客人在场,而不得完全发作的怒火,显得更加阴郁可怕。“这狗日的批娃娃,给老子坐好!”干爹凶狠地将矛头对准还在干妈怀里的月月,一把将月月抓提过来,扖在身边镂空的胶椅上。突然的受力,与长时间的氧化,椅子不堪一击,“咔嚓”一声断了腿,月月直接摔到了地上。

      这一幕,蕊蕊看得傻了眼,一动不动的木在那里。

  “批人,烂人!你发啥批疯,这鬼批日子还他妈的过不过啦……”干妈也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发作起来,一把将餐桌掀翻,大声叫骂起来。

  “这他妈的鬼批日子,老子早过不下去了!都他妈要死死!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干爹怒不可遏地捡起一把椅子,朝神龛方向砸去,正中神像,碎在墙上,溅落的残渣,打倒原本整整齐齐排放的三张遗像,疯了似的咆哮。

  干妈尖叫着,哭喊着,提起屁股下的椅子,朝干爹后背砸去,而后和干爹厮成一团。

      蕊蕊看呆了,吓傻了,她的主张、胆气、好心、希望、小心、好似都没了,只剩下鼻尖的一丝热气儿,护着她唯一的那丁点知觉。

      相反,月月的反应好似更加成熟,平静地牵着木在原地的蕊蕊,没有哭喊,没有表情,往自己房间里躲。

      回到房间,锁上门,任凭堂屋里的叫骂、打斗、敲砸、从墙面窗户渗透进来。她们沉默的坐在床沿上,蕊蕊不由得抬头,惊诧地看着屋里粉色墙、粉色床、粉色窗帘、粉色书包、粉色桌椅、粉色梳妆台、粉色笔袋……全天下所有粉色仿佛都被死困于此,挤压成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抵住蕊蕊的脑门,让人发慌。

备注:

1、 小莲花:二十四香谱子之一;意为:三日之中有善人喜事前来。

2、 批:川渝方言女性生殖器,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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