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么一个四十挨边的人谈论饥饿的话题无论如何也难以令人信服。
这个话题大约由我的父辈、祖辈说起来更有真实的切肤之感。我的祖父就是在官方定义三年的自然灾害期间饿死的。我听祖母说过,米饭刚刚煮好,人就咽了气。因此我父亲的初中的学业就此中断,作为长兄的大伯父无法忍受一年学费花费一担谷子的代价。父母很少跟我们提及忍饥挨饿的日子,然而对于土地、对于土地中生长的农作物有一种近似于虔诚的敬意,从来不肯马虎对待。即便年纪大了,吃穿不用担心了,也不肯放弃种地。之前我总是按着世俗的眼光来审视:身为农民的父母在地里勤劳了一辈子,停下来难受,所以闲不住。现在我渐渐的觉得这是一种浅薄的逻辑。好逸恶劳是人的天性,而勤劳绝不是,合理的解释内心潜在的忧患意识驱使他们不敢停下来。惯性似的做下去。因为他们对饥饿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仓里不见粮,手里没存钱,他们便会担心还会回到忍饥挨饿的日子。
我曾经给北京的一个初中生讲述我小时挨饿的经历,她眼睛瞪得老大,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来。好像这是发生在非洲的事情。小时候由于兄弟姊妹众多,某顿没有吃饭父母也照看不过来。加上父亲管束严格,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劳不得食。一时犯了懒便不敢在饭点回家吃饭,或者闯了祸亦不敢去吃饭。因此对于腹中空空,头晕眼花的饥饿感觉有着深刻的记忆。等到上初中寄宿在校,学校规定寄宿学生只能在学校食堂吃。由于老师们的福利大多来自食堂盈余的米。因此卖饭的婆子们克扣得格外厉害,以至于经常吃不饱,有时买不着饭,只好饿肚皮。那时候最期待的是年轻老师带我们去县城参加各科竞赛,住宾馆吃馆子,因为米饭不要钱,我们这些学生竟能将小馆子一餐的米饭吃个精光。以致于老板背后说我们是班房里刚放出来的。一个赛一个饿鬼投胎。我的难看的吃相就是这样练出来的,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小时候一到农忙双枪,我就是条件反射似的头皮发麻,我时常幻象,将来科技发展了,能有一种稻谷树,果子拳头这么大,煮一粒就够人吃一顿了。就不用这般辛苦,脱几层皮才能熬过去。我又时常幻象变成神仙,因为神仙不吃不喝也不会死,因而压根不用这么辛苦种田,这也是我读书的原始动力。我上了大学后在城里工作,时不时地冒出这种忧患,由失业一下子就联想到忍饥挨饿。这种感觉让我比其他同事更加努力的工作攒钱。当我攒到足够首付买房的钱时,要不要找银行贷款,我几度失眠。深忧万一没有工作了,无法还贷,银行收掉房子,流落街头,忍饥挨饿。我曾经后悔的跺脚,在2004,2005年的时候足够有能力同时供三套房子。然而我仔细一想,这不过是马后炮而已,我这种深度的忧患意识不可能让我有胆量去做这件事。时至今日,我的内心时不时有一种不安定感,一种对未来的深度的忧虑。我想这是对于饥饿的条件反射。
现在的物质(不管它时不时存在安全隐患)比以前是极大的丰富了,然而你观察老人带孙辈,全幅的精力是让小孩吃饱吃好。想方设法地追着小孩想多喂两口。那辈人的记忆是没吃没喝日子多,自然觉得让小孩多吃是好的。你无法苛求老人们给小孩带来精神上的教导。
中国人,尤其是农村人口,对于饥饿是有着深刻的记忆。中国发生大饥谨的年代离现在并不久远。唐李珅诗云: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由于天灾人祸,苛捐杂税,中国隔不了多久就会爆大面积的饥荒。中国几千年的历史,最底层的农民基本在温饱线上挣扎。这样的历史记忆深入的基因里,因此大部分的老百姓的生活期待不敢过高,也就是鲁迅所说的坐稳了奴隶的时代。倘若能碰上一个开明君主,能够轻徭薄赋,那简直就要千恩万谢了。
所以,在中国,只要老百姓能吃饱饭,其他事情他们是能够忍受的。多数人并没有额外的奢求,比如向强权议价要求一些权利。强权经常以挨饿来胁迫百姓。想做奴隶而不得,这种饥饿的条件反射让他们安于顺从的状态。倘若有一些所谓英雄领导他们的来抗争,朝廷只要轻巧地用诛杀魁首,赦免其余的手段,多半能够平息。一旦感觉能够回到吃饱状态,民众的反抗立刻偃旗息鼓。因此在中国当英雄很悲凉的。谭嗣同曾说要让自己的鲜血惊醒国人,只怕当时有不少像华老栓这样的人盘算着到刑场用馒头来蘸鲜血呢。唯有感觉要彻底饿死,农民们才会跟着揭竿而起。历史上起来振臂一呼的并不是这些水深火热的农民,所谓的农民起义真正唱主角的都不是老老实实耕地的农民。
就像驯兽师驯服野兽最重要的手段就是饥饿,利用食物对其形成条件反射,然后指东向东,指西向西。武则天则连驯服的耐心都没有,对付烈马,有三样东西:铁鞭、铁锤、匕首。用铁鞭打它;不服,就用铁锤接着锤;还不服,则用匕首杀了它。中国历代统治者口头上都会说一些仁德爱民的宣传口号,实际上却把百姓当做牛马。因为饥饿形成的条件反射,让老百姓向东则东,向西则西。期间烈性不能驯服者,则杀之。这是中国古代强权一贯的逻辑。
晚晴国门被坚船利炮打开之后,各种思潮涌进来,然而要进入到农民的头脑还是极难的。管仲说:仓廪实而知礼仪。
由于基因技术发展和激素的广泛使用,食物可能不会像以前那样匮乏了。如果不再出现文革那样全国性的政治运动,中国人大约不会再出现大面积饿肚子的时代。这使得有些官员感觉对百姓缺少了一个重要的胁迫手段,说百姓端起饭碗来吃肉,放下饭碗骂娘,全然不顾这样的好日子拜谁所赐,全然不懂得感恩。社会学家说中国的大部分的人民内部矛盾都是人民币的矛盾。大多数老百姓没有想过争权,不过争一些利,争利的为的是仓里有粮,手里有钱,免于忍饥挨饿的恐惧。实际上也证明,农民进城在恶劣的工作环境中,在明显的歧视中都能够忍受下去,就是不能不给工钱。这就意味着他们的家庭将来有饿肚子的风险。
对于饥饿的深度忧虑,使得中国底层百姓不敢奢望太多,不敢对未来有过高的憧憬,他们战战兢兢、含辛茹苦度过一生,活着就是使得自己和家人能活着。
没有饥饿经历的新兴一代进城农民,漂浮的在城市,扎又不下去,退又退不回去,对于土地早就没有了父辈的虔诚。对未来又能有什么奢望和憧憬呢?对于生计,同样会有一种深度的忧患。也许同样会基于饥饿。
微信群里最近流行一篇文章:所谓CEO,就是跪着活下去。听上去这个年代做企业的多了一份苍凉。其实,这话放在中国底层的百姓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所谓的中国农民,就是跪着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