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红瓦绿树、碧海蓝天,恰是育安市的城市标签。这是一座美丽而静谧的海滨小城,眼下正值五月,带着几分咸味的暖风令人微醺,拂过海畔沿路那一排排秀美的花树。不远处是一片剔透如洗、放眼无垠的蓝,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天。

不知何处飘来悠扬的歌声:

传说里有一位可爱的女神,

她长得非常美丽,令人销魂。

她喜欢在那月色里,

来岛上吟诗弹琴。

那琴声净化了大海,

孙来了百鸟和鱼群,

海从此变得蔚蓝,

林木也四季如春。

啊,我向往这美丽的传说,

也曾经四处找寻,

妈妈说这就是育安,

啊,琴声是纯朴的乡音。

传说里有一位可爱的女神,

她长得非常美丽,令人销魂。

她喜欢在那月色里,

来岛上吟诗弹琴。

那琴声牵动着心弦,

迷住了所有的人,

人变得真诚勤恳,

小岛也万象更新。

啊,我向往这美丽的传说,

也曾经四处找寻,

…………

穿过花树繁茂的林荫小路,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公交车站台。说是站台,却简陋得只剩下一块斑驳掉漆的站牌,站牌旁虽有两张木质长椅,却因为靠海,又年久失修,灰褐色的木纹在初晨阳光的映照下,晃着晦涩凝滞的暗光。

站台上稀稀疏疏地站着两三个候车的人。一个西装笔挺、腋下夹着深色公文包的青年微微低着头,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机,偶尔会拾起手腕,飞快地瞥一眼时间;青年的右手边不远处站者一个中年妇人,左肩斜持着一个装满新鲜菜蔬的尼龙绸包,显然刚赶完早市。或许是嫌长倚混凉,她将鼓囊囊的尼龙绸包放在椅背上靠着,人却不肯坐下来歇歇。

站牌跟前立着一个半大少年,微仰着头,目光专注地盯着站牌。他看起来十三四岁光景,穿着玫红色T恤衫和深色牛仔裤,脸庞、脖颈和手臂上露出的皮肤宛若上好的珍珠泛着温润细腻的光泽。珠光潋滟的一张鹅蛋脸恰是绝好的画布,眉眼口鼻无不取用明润、通透的颜料,以工笔精细勾勒,唯独到了瞳仁,却不愿走仕图的路子,要另辟蹊径,特地调了琥珀色,清冽冽、光粼粼地圆匀描抹。淡金色的晨辉带着轻微的沙沙声洒落,点染在少年细藻般浓润乌密的头发上,又顺着发梢扑簌簌倾斜到他白皙的手臂上。只见他的右手拖着一个颇大的行李箱,显然是刚从附近的火车站出来。

此时,那双琥珀色的瞳仁中,映出一块斑驳得如同蛎壳的公交站牌,上面附着紫黑色的海虹足丝般、织缀成一连串一连串的站名。仿佛是担心迎风一掸,会令那缭绕的站名呼啦啦飘走般,少年几乎是屏住呼吸,神情带着几分肃穆地将目光游弋在站名间,金沙滩、石老人、风和日丽、岁安书屋、海云庵... 当看到“海泊路”三个字时,少年的眼眸深处似有细碎的流光波动。半晌,一丝微不可闻的叹息从他的唇角逸出,他忽然移开视线,看向站牌左上方那个鲜红醒目的“5”字。

5路公交车是育安市的老式电车,不用说新修的地铁,即瘦是与一下隧道车、空调巴士比起来,无论是快捷性还是舒适性,都完全无法相提并论。不过,5路公交车倒并未因此黯然无光,与后辈们相比,它自有不少优势。比如,车程长、票价低,并且途经众多旅游景区一也正因此,5路公交车的不少站点是以附近的风景名胜命名,临窗眺望,当真令人心旷神怡。 也正因为这样,虽然越来越多的育安上班族偏爱起便捷舒适的空调巴士,却并不妨碍“老古董”5路公交车继续默默地为市民服务。

一辆5路公交车过去后,原本寂寥的站台上,只剩少年一人。不多时,又有一辆5路公交车进站了。看着司机投来的征询目光,少年微微一笑,礼貌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不上车。 待公交车开走后,他拖着行李箱坐到长椅上,解下背上的双肩

包,从包里拿出一本用彩色包装纸包好的书,打开包装纸,书名“回忆中的玛妮”赫然入眼,他不由微微扬起唇角。

翻开扉页,只见上面有两行娟秀的钢笔小字:

余婳,祝愿你在新的学校里一切顺利,我会想你的。记得常给我打电话啊。

王梦梦

名为“余婳”的少年脸上仍带着淡淡的笑意,但眼中的光却渐渐黯淡下去。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颓然靠在泛着一股海潮 的气息的椅背上,一丝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化在喉间。

微微合上双眼,天地间只剩下忽远忽近的潮汐声,随着无所不及的海风吹入耳畔,呢喃低语,以它独有的蛊惑。若非身后椅背传来的阵阵令人不愉悦的湿黏感,他整个人定要昏昏睡去,如以往那股。

蓝色,漫天袭地的蓝色,好像要渗进心里,即使此刻闭上眼睛,眼睑里也扩展着蓝色的海与天。

时光仿佛停歇了脚步,人不动,树不动,唯余被蓝色渲染到了极致的海风,卷起翻涌的海潮汹涌而来,扩展着,扩展着, 直至温暖而深邃的海波深处,似乎要将尘封在记忆深处的某个盒子粉碎。

余婳不由得微微握紧双拳,一颗心越跳越快,乱了节奏。 他觉得,仿佛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如飓风般在心底流窜着、低啸着。

“婳婳—”

一声柔缓的呼唤声将兀自神游中的余婳猛地唤醒。听到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他浑身不自禁地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看向来人。

眼前款步走来的年轻女人身材高挑、长发微卷,穿着短袖V领白衬衫、淡蓝色及膝裙,明丽照人的五官却并不令人觉得突兀,她的身上仿佛有一种怡然圆融的气韵,与育安的景致相得益彰。

余婳打量着年轻丽人时,对方亦望着余婳,饱满而精致的脸庞上洋溢着浅浅笑意。

然而,余婳上并没有笑意,或者说,他的全部表情仿佛被按了“暂停”键。下意识般,他缓缓站起身,头脑中却是潮汹涌,轰鸣过后,旋即陷入一片混沌。混沌中,余婳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飘忽得如同淹没在海潮中的细风,闪烁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愕然。

“妈妈—”

眼前娴雅明丽、年轻得不像话的美人,正是余婳九年未曾相见的亲生母亲—伊秀珍。

“不!她不是—”一个低沉的声音幽灵般从心底冒了出来,噙着一抹恶意的蛊惑,在余婳耳畔低低地辗转,“她不是—她不是—”

“她不是?”

余婳的心猛地一颤,一种莫名的惊疑和恐慌旋即将他紧紧攫住。

妈妈的容貌为什么会同九年前最后分别时一模一样,不见丝毫衰老?虽然时下有很多明星依靠着昂贵的化妆品和先进的医疗技术驻颜有方,但自己的妈妈只是一个家境、收入普通的女子,更何况妈妈的“不变”,并非局限于脸,就连眼神、微笑、 说话的语气,甚至举手投足间的细微之处,都仿佛定格在九年前分别的那一瞬。

想到这儿,余婳忽然觉得梗在胸腔的疑惑凝滞了一下,陡然化成一股涩意,苦苦的,刺刺的。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妈妈的模样,忘记了育安的模样,跟过往的九年彻底诀别。

然而,现在他发现,自己并没有。

余婳想起了分别时的那一幕:妈妈站在育安火车站的站台, 送别爸爸和自己。透过时光的重重光影,那人的眼神无悲无喜,平静得仿佛是送别上班的丈夫和上学的孩子,场景渐渐蒙上水雾,湿漉漉的。小余婳不是很明白状况,但直觉告诉他,一家人可能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他的心不由揪紧,酸涩得难受。 这时,他听到那人淡淡地说了一句:“以后最好不要再回来了, 永远不要再回来!”

余婳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然而眼眶中曾满溢的泪却停留在时光深处。后来,妈妈果真没有来看过自己和爸爸,一次也没有。即使爸爸主动提出要自己回育安小住几天,都会被妈妈以各种理由断然拒绝再后来,京平的生活节奏很快,那般热闹、 有序的节奏,也多少冲散了一些情绪。可是,心底总会有一道无法结痂的伤痕隐隐作痛。

不是没有怨,但更多的是伤感和疑惑。

当真的再次见到妈妈,甚至看到的是和九年前分别时的模 样丝毫未变的妈妈,余婳心里下意识的念头却既不是欣喜,也

不是怨愤,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情绪。

虽然知道头脑中的念头过于荒谬,但不知怎的,余婳本能地有些迟疑。因此,当伊秀珍走上前想从他手中接过行李箱时,他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这孩子,是不是太久没见到妈妈了,怎么愣着不说话呀?”

伊秀珍轻轻一笑,从余婳手中接过行李箱,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拉着他的手:“走,咱们回家吧。”

余婳被握住的手不由得僵硬起来,他回过神来,想要抽开手,却又迟疑起来。思绪烦乱中,伊秀珍已然拉着他,朝着来时的方向走了起来。

路上,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更多的时候,是伊秀珍在说,而余婳专注地留意着脚下的路,或简洁或含糊地回答伊秀珍的问题。伊秀珍忽然有些感叹:“你现在不大爱说话了跟….小时候不太一样。”

余婳脸上的神情淡淡的,只是将手搭在肩上背包的包带上, 不着痕迹地与伊秀珍微微错开半步的距离,余婳光却忍不住偷偷打量着伊秀珍。

波浪般的青丝在微风中浮动,露出雪一般的脸庞,微微放着红光,就像珠宝店精致贵重的藏品。

这个人,真的是妈妈吗?

做梦也没想到,盼了这么久之后,再度重逢,竟是如此陌生。 回家,久违的呼唤,也是他无数个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愿望,每每在心头念叨一遍,就仿佛咽下酸涩的青橄榄,有种想哭的冲动。然而现在,愿望突然变成了现实,他却有些茫然。

来时的方向,家的所在,海泊路……余婳的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座淡墨线条勾勒的小院落的轮廓——四四方方的院子、 高高宽宽的拱形门洞、宽而平的石板路,还有那积木一样码得密密的、齐齐的房屋。那院、那门洞、那路、那屋,慢慢地、 慢慢地晕染上颜色,灰、灰白、红.五颜六色……

看到了!他终于看到了!

淡灰色的雨雾堆叠般的门洞、青灰色的板条路面、雪白的墙衬着红色的扶栏、门框,抬头望去,是一片片覆着红瓦、错落起伏的斜屋顶。院子里传来孩童的欢笑声、淘米洗豆的哗啦哗啦声、钟表的嘀嘀嗒嗒声。他看到院外靠马路的人家门前, 辟出来的小小的方方的牵牛花架,紫的、白的、淡蓝的、粉红的,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馨香。

“不!“心底那不为人知之处,猛然蹿出一股奇异的灼烧感,既疼痛又温暖,猝不及防,在四肢百骸里肆意蔓延,叫嚣着,呐喊着。

“不,这些都与我无关!”余婳在心里对着那个声音大喊, 然而没有任何回应,他不由有些气恼起来,用力地揉了揉眉心,不愿再想。

弯道多,坡陡,螺旋而上,形状像海螺的肉。 脚下是马牙石铺成的路面,错落有致的条石被磨蚀得油光发亮,路的两侧是各色大大小小的店铺和摊位。由于时间尚早, 店铺闭锁,行人寥寥,只偶尔看到一两位老人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行走着。

形形色色的店铺,副食品店、五金店、啤酒屋、理发店……清一色的蓝绿色的门牌和岁月沉淀的静寂味道。这一带是育安市最原始的马路市场,老建筑、老店、老街、老人……“老”或许是形容这条街再恰当不过的字眼。

不用四处打量,余婳知道理发店拐角的后巷是一处人声鼎沸的海鲜市场,还有不远处那个门窗紧闭、破败的灰墙上有一个红得刺眼的带红圈的“拆”字的地方,曾经是一个蛋糕坊,只要带着鸡蛋、面粉和白糖,就可以拜托这里的师傅帮忙做好吃的鸡蛋糕。远处,古旧错落的屋宇影影绰绰,在清晨薄淡的雾气中,恍如海市蜃楼。

一切,犹如梦中。

见余婳盯着墙上的“拆迁”横幅看得认真,伊秀珍也定睛看了一眼蛋糕店上的门牌号,想了想,说道:“想不到你还记得这里,难怪,你小时候最爱吃这家的鸡蛋糕了。倒不是因为拆迁才不干的,现在的年轻人更喜欢吃芝士蛋糕什么的,这里的生意大不如前,今年春节前就已经正式关门了。至于拆迁, 倒是不假,说是东西快速路要在这一带铺设地下管网。而且不止这‘波螺油子’,附近这一带的房屋都是要拆的。”

余婳倒是想不起自己和这家要拆迁的蛋糕店的渊源,只是莫名地觉得有些熟悉,听伊秀珍这么说,他随口问道:“这么说,咱们那儿也会被拆掉吗?”

伊秀珍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答。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开口问道:“你现在还记得咱们那个院儿的样子吗?”还未等余婳回答,她却轻叹了口气,“那时你还那么小,或许已经没有太多印象了吧。”

余婳的沉默,似乎印证了伊秀珍的看法,她微微苦笑,似乎在想些什么,也沉默起来。

可是——

余婳拾头,目光飘向远处。

那个承载了自己幸福而短暂的童年时光的地方,那个与梦能到达的家乡融为一体的烙印,怎么会轻易忘记?

然而,陌生的妈妈,陌生的家,一切还能回到过去吗?

佘婳这一趟是从外地回育安市小住半年的。事实上,父母早在她5岁那年,那件事发生后就离婚了,他跟着父亲余青去了北方,母亲伊秀珍则一个人留在育安市。这次之所以要回育安市,是因为父亲要去国外出公差半年,担心爱子无人照顾, 在京平市又没有其他亲戚,只得联系了伊秀珍,暂时照顾余婳半年。

至于父母离婚的原因,在余婳心里始终是个谜,只记得5岁那年,似乎发生了一场意外,跟自己有关的意外。他在医院昏迷了半个月才苏醒,所幸身体并无大碍。但他的记忆却出了点小问题,他记不起自己为什么会进医院。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的情形,几个月后,原本感情不错的父母突然离婚了,很快,父亲余青带他离开育安市,回到了他自己的家乡京平市。

最令余婳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的,是母亲伊秀珍的态度。自那之后,她一次都没有到京平市看过余婳,就连余青提出让余婳每半年回一趟育安市陪她,她也断然拒绝了。记忆中掰着手指都数得过来的几次远途电话中,也只能听到伊秀珍淡漠到不带一丝情绪的例行问候。

每每听到戛然而止的长途电话中长长的“笃—”声,余婳心中的希望就像海中怅然的泡沫,一个一个扑簌簌地破灭。他告诉自己,不应该再怀着希望。

余婳记得,无数个夜晚,他抱膝蜷坐在床头,在台灯下翻看着一沓照片。每一张照片上,都有爸爸、妈妈还有他。照片中的妈妈美丽愉悦,眼神中洋溢着比阳光还灿烂温暖的笑意。 他忍不住盯着照片,问着自己:这个美丽温柔的女人真的是我的妈妈吗?是什么让她变得那么冷漠,那么绝情?

对于余婳而言,伊秀珍算不得一个好妈妈,她就像一个象征着“妈妈”的符号,虽然美丽,却冰冷又遥不可及。记得当初从爸爸那里得知要回育安,还要在这里待半年,他起初是反对的。他本以为,妈妈也会反对,就像每次拒绝见自己一样。然而,当从爸爸那里得知妈妈竟同意了的时候,他诧异得忘了坚持反对,而是默认了爸爸的安排。

如果回到这里,回到曾经的家,就能找回曾经的时光吧?

带着这个疑问,抑或是一种待证的笃定,余婳再次回到这个萦绕在记忆最深处、无时无刻不牵绊着心弦的地方,当跟着伊秀珍穿过沿街的一排排错落的门头房,路过缠绕着湿漉漉的淡紫色牵牛花的花架,站在院子南门洞的入口时,随着云浪般的红瓦坡屋顶映入眼帘,他忽然觉得晨光金亮得晃眼,下意识地喃喃道:“怎么还是老样子?”

还是老样子。

岁月在这里仿佛沉淀了一般,路面、房屋、楼梯……一瓦都与镂刻在幼小时候那记忆深处的模样悄然重合。当然, 若是再细心观察,也能够找出变化,路面石砖缝隙中生出的点点苍苔,石墙上斑驳剥落的痕迹,无不诉说着沧桑斑驳的故事。

抬头朝二楼看的时候,还在晾衣绳上发现了小孩子的衣服,看来,这里的人们的生活还在继续。余婳不由想着,或许这个院落、这些房屋,有着某种特别的吸引力,吸引着这里的人们年复一年地生活在这里吧。

余婳家所在的老院子坐落在育安老市区的核心地带,由海泊路、汇泉路、芝罘路、岞山路四条路围成的一块方地上,院子里有四个公共的门洞连通内外,这四个石砌拱形大门洞双双对称,位于芝罘路、岞山路的两个门洞位于楼院的中间,位于海泊路、汇泉路的两个门洞则偏于西楼一侧,因楼院是依坡而建、所以,只有位于海泊路的院门可以平坦出入,其余三门都有石台阶。住在院里的居民不以路名称门,而是以朝向称南门洞、北门洞、东门洞和西门洞。

在育安老城,这种由二到三层楼房围成的院落颇为常见, 红瓦石墙,雕花木廊,古色古香中又镂刻着童话的气息,洋溢着一种独特的典雅和梦幻感。这份独特的韵味于常年住在其中的育安人而言,又能咀嚼出另一番更有烟火气的诠释,门洞外边是朴实素净的岁月静好,门洞里边是一片嘈杂忙碌的温馨琐碎。

“老样子不好吗?”伊秀珍走到位于大杂院正中的一处大屋前,掏出钥匙边开门边继续说道,“好好珍惜吧,这儿说不准来年就要拆迁了,盖写字楼。”

“哦。”余婳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跟在伊秀珍身后进了自家家门。

家里的布置简单得出奇,淡褐色的木质书架上疏疏落落地放着几本书;茶几是老式的茶色面板的玻璃茶几,被擦拭得光洁照人;素色的沙发上靠垫、抱枕一律全无;电视柜上撰着台有些笨重的古旧电视机,上面搭着一块米色的碎花罩布,电视柜的夹层摆着一盘花花绿绿、造型逼真的蜡制水果。整个屋子的摆设仿佛沐浴着某种微妙而又难以形容的光,朦胧地浮现在眼前。

究竟是什么呢?

余婳想了想,或许是一种时光倒流的微妙感觉吧。说实话, 他其实还是更喜欢京平市的家,米色的茶几上堆满了自己喜欢看的书,沙发上摆着和爸爸一起从迪士尼乐园买来的米老鼠。每天放学后,他会跑到阳台去给花架上一盆盆可爱的多肉植物浇水,阳光好的周末,他还会和爸爸一起搬来藤椅, 坐在飘窗前边吃冰激凌边看风景,聊聊遇到的趣事。他有些想家了。

将背包放到沙发上,余婳有些拘谨地坐下来,打量着屋里的陈设,目光落到书架上的一角,他忽然站起身,走了过去。 书架上摆着一个雕花的老式玻璃果盘,里面满满地堆着各色艳丽逼真的蜡制水果,余婳从中捡起一个红润润的桃子,小心翼翼地将它翻了个个儿,果然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一排有些模糊的小小牙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眉眼忍不住弯了弯,很快又沉寂下去,心里胀胀的,涩涩的。

伊秀珍从厨房端出一盘洗好的草莓,和牙签盒一起放到客厅的茶几上,说:“吃点水果吧。”看到余婳手中的蜡桃子, 她的眼中也闪过回忆之色,含笑道:“你小的时候是院里的“淘气大王’,家里这些蜡水果哪个没挨你咬过,有的现在上面还有你的牙印呢。”

“我那时还以为是真的呢。”余婳不由得脸上一红,小声咕哝道。他放下手中的蜡桃子,有些不自然地坐回沙发上。伊秀珍又从厨房端来切好的橙子时,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坐到了余婳的身边。

母子俩的坐姿和神态都有些不自然。顿了顿,伊秀珍脸上恢复了得体的微笑,随手拿起一瓣个儿大的饱满橙子,递给余婳,“吃吧。多补充点维C。”

“嗯。”余婳闷闷地应了一声,接过橙瓣,静静地吃了起来,眼中的神采却蓦地亮了几分。

“妈妈,你自己一直住在这里吗?”

伊秀珍“嗯”了一声,像是看出儿子的疑惑,解释道:“这儿虽然房子旧了点,但交通便利,上班很方便。而且老房子嘛,冬暖夏凉,住着挺好的。”

“你还在那个食堂上班吗?”余婳有些诧异,他记得小时候妈妈在家附近的一个小食堂上班,那个食堂采用的是“三班倒”的上班模式,即早班、中班、夜班,如此上完三个班,就休息一天,然后再如是循环。记得当年上幼儿园的时候,某天他还曾趁着午休偷偷溜出幼儿园,凭着记忆跑去了妈妈的单位, 最后被哭笑不得的妈妈送回了幼儿园,还不得不跟幼儿园的老师解释了半天。

“是呀。”伊秀珍点点头,忽然颇有感慨地说,“想不到见这么多年了。”

一见这么多年,不变的大杂院,不变的妈妈,和她不变的工作,这么想来,一切真好像是沿着时光隧道退回到了过去。

伊秀珍陪着余婳坐了一会儿,便去厨房准备午饭。余婳将手肘支在茶几上,一手托腮,有些无聊地从茶几上拿起电视谣控器,漫无目的地换着台。这个时间段一向没什么好看的节目, 他连着跳了几个频道都没看到感兴趣的,正准备关上电视时,只见电视屏幕陡然一暗。

不是电源的短路造成的电视黑屏,他知道。

这是一片永堕深渊的黑夜,由一滴滴窒息的、幽粼粼的水交缀而成,密密的深深的水波中,偶尔闪现磷光,原来是一条条形态各异的鱼抑或是兽,缓缓地缓缓地扭动着,如蛇、如霾、 如泥,幽幽地穿梭在深深浅浅的沟壑中。

余婳猛地坐直了身子,下意识地朝着沙发背的方向靠过去。 他的手臂微微颤动着,眼中也渐渐起了波澜。这是一部深海世界的纪录片。他知道。

然而,余婳的潜意识却在叫嚣:这不是终结,它来了!

是的,它来了。

黏腻滞涩的蓝黑色波纹仿佛骤然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攫住, 沉甸地坠下去,坠下去,那儿是沟壑的最深处,虚无的黑寂之中,是幽邃而不可企及的浩渺,那里,有某种庞大的不可想象的力量蠢蠢欲动,不知何时,远处渐次现出了点点磷光,摇摇欲坠,像是即将湮灭的星夜。原来,鱼、兽已然悄无声息地游远了。

仿佛被大提琴的琴弦在胸腔猛地划过、余婳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凝住,瞬间放大的瞳孔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惊异。 他看到了,那永夜般朦胧而不可思议的巨影自那片虚无中缓暖地升腾。

“咔嗒一”

手中的遥控器滑落在地。

“怎么了?“”听到声响的伊秀珍从厨房赶过来,看到余婳一张脸惨白如纸,忍不住握住他颤抖的手,那只手兀自保持着握遥控器的姿势,“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没事……”余婳一下子回过神来,他几乎是有些仓皇地俯身捡起遥控器,手忙脚乱地按下“关闭”键,这才觉得额头上渗出了汗珠,凉津津的。此时,他甚至顾不得伊秀珍有没有留意到屏幕上的诡异画面,眼下满脑子里纷至沓来、狂潮般翻涌的记忆碎片刮得他脑仁生疼。

在切掉屏幕画面的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看到了。那双禁渊般的眼眸幽幽地转向她,深邃而空洞的眼瞳深处,有猩红幽微的火焰跃动着。

“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电视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余婳努力说服着自己,一时间心神不定。

一旁,伊秀珍若有所思地看着余婳,秀眉微蹙,她起身拿来暖壶,给余婳倒了杯热水,又安慰了几句,便重新同到了厨房。

吃午饭时,伊秀珍边给余婳盛汤,边告诉她已经帮他联系好了转学的新学校。

“我已经帮你联系好了,就去平荣中学吧,那个学校是市重点,师资力量和校园配套都很好。”

“哦。”余婳心不在焉地随口应道,他接过萝卜蛤蜊汤, 握起勺子,一勺、两勺,接着是第三勺……于是,遥远的记忆在他的舌尖上复苏了。

余婳禁不住又把第四勺送到了嘴里,脑海中闪过一些模券而美好的画面,他的心中突然充满了一种甜甜的悲伤。

“不,我不要去想这些!”余婳咬住嘴唇,在心底对自己说道,为转移念头,他抬头问道:“那个学校在什么地方? ”

“在蓝岛新区那边,绿化很不错,环境也很美。”伊秀珍往余婳的碗里夹了一块红烧鲅鱼,语气平稳柔和。

“蓝岛新区?是那个要坐三个多小时大巴才能到的蓝岛新区吗?”余婳放下勺子,有些不确定地问。

“嗯。”伊秀珍点了点头。

“这么远,是不是要住校?”余婳苦着脸问。

“是呀,不过每周周末都可以回家。”伊秀珍理所当然地微笑道,“育安是个小地方,市里的重点学校就平荣中学这么

一个,你在那儿上学才能不耽误课业嘛,而且也可以提前锻炼一下自理能力,挺好的。”

“可我只是在这儿待半年而已。”余婳在心里嘀咕着。或许妈妈是为他着想,但他压根儿不愿意上寄宿学校。

伊秀珍仿佛看透了余婳的心思,“是不是不想住校?看你脸都耷拉下来了。

余婳抬起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伊秀珍,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下,他问道:“我记得爸爸跟我提了几所学校,像是平建私立学校、临宁中学、育安一中,这几个学校都离家比校近。”

见伊秀珍不为所动,余婳继续说道:“而且,我只是在这里上半年学,是不是重点学校也没那么重要,所以….….”

看不出伊秀珍的反应,余婳只得鼓起勇气,轻声道:“我可不可以去临宁中学…”

临宁中学是爷爷当年的母校,所以余婳很想去那里看看。 没想到,伊秀珍突然放下筷子,斩钉截铁地丢下两个字:“不行!”

气氛登时有些尴尬,两个人都低下头默默吃饭。

看着余婳垂下眼帘,默然不语,伊秀珍方才察觉自己的语气有些重。她放缓了语气,耐心地给余婳分析道:“如果你真的不想住校,平建私立中学其实也不错,虽然建校晚,但这几年在育安的口碑一直很好。虽然离家有五六站地,但学校有班车每天接送,也挺方便。”

可余婳仍旧低着头没有吭声,伊秀珍心知她小孩子脾气, 定是在赌气,只得苦笑一声,继续劝道:“那这两天你再好好想想。反正现在还没开学,离暑假结束还有一两周呢,你先在家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是周六,要不让你晓琪表姐陪你出去玩玩吧。海滨栈道、翡翠广场、中山公园,或者育安水族馆都不错。 对了,水族馆这阵子好像在搞活动,听说挺热闹的,而且学生半价呢,你俩去正合适。”

余婳的肩膀微微一颤,半晌,他才低声说道:

“我不想去…水族馆。”

“为什么?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伊秀珍不解地看向余婳,刚想说什么,却突然怔了怔。她眼中神采变幻,晦暗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奇异,快得几乎令人捕捉不到,“你….是不是想起了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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