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名:《如履薄冰》
主角配角:石越 朱翊钧
简介:公元1572年,距离明朝灭亡、山河沦丧还有72年。 此时东南倭寇横行,西北鞑靼叩关,地方兼并日重,军政疲惫百姓困苦,隆庆皇帝刚刚驾崩。 石越却在此时,穿越到了历史上三十年不上朝的万历皇帝朱翊钧身上。 好消息是,此时的朱翊钧,还没有登基。 没来得及祸害朝政。 坏消息是,此时的朱翊钧,还没有登基。 司礼监掌印冯保想做皇权代言人。 首辅高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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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这幅做派,李贵妃却不买账,自己这个儿子什么样她最是清楚不过。
她冷着脸,语气带着质问:“怎么?又要像上次会极门劝进一样,畏百官如虎狼,瑟缩在这慈庆宫中不敢出!?”
言语毫不给自家儿子留面子,只因朱翊钧这番行为,也不是第一次了。
前几日,文武百官便是在会极门上表劝进,以礼法而言,朱翊钧至少得当面辞让。
但朱翊钧竟然怯弱畏葸,硬生生被吓得不敢露面,最后骑虎难下,只得以口谕传出,草草了事。
几乎将李贵妃气个半死,事后好好责骂了一番。
而今日文华殿常朝,军民代表、文武百官正要再度劝进,朱翊钧又躲在殿内不出去,她如何不气极?
有着此身记忆的朱翊钧,自然知道怎么回事。
心中叹了一口气,也难怪万历皇帝大婚后,李氏也不愿归政,这份心性,确实难以让李氏信任倚靠。
他整理了一下语言,脸上露出郑重之色开口道:“母妃,父皇年岁不过而立,欣兹春茂,圣祚遐昌,岂料猝然驾崩而奄弃天下。”
“儿臣痛贯心灵,若寘汤火,一时失了方寸,以致前次进退失据。母妃教训之后,儿臣这两日来多次自省,万万没有再犯的道理。”
“今日当真不是儿臣有意拖延。”
朱翊钧咬文嚼字,也不是要卖弄,这不过是前次辞让中的一些词汇,此时摘出来引用一番,以示他被教训过后确实是听进去了,日常说话,倒是真没这样的。
手法拙劣了些,却正适合这个年纪小孩的心理。
总之意思就是,老爹死得突然,他好好一个皇太子,一眨眼的功夫就钦定要登基了,有些慌乱也正常吧,现在回过神了,下次一定!老妈你就别骂了。
果然,李氏见他举止言辞之间,有规有矩,沉稳从容,颜色也是稍稍开霁。
却还是没轻易放过他,皱着眉头道:“军民百官都在文华殿等候,你有什么理由还在殿内拖沓?”
李贵妃平民出身,后为宫女,称呼言辞自然没有太多讲究。
她语气严厉,显然是没个正经理由少不了一顿训。
话音刚落。
就见得朱翊钧抬起头朝她看来,眼眶微微泛红。
似乎强忍着悲伤之情,吐字清晰道:“娘亲,方才天狗食日之际,儿臣似乎着了魇。”
“隐约看见了父皇就在殿中,还甚是慈爱地要拉儿臣的手,朝儿臣笑,可儿臣伸手去触,却怎么也够不到。”
说到此处,表情虽然绷着,眼眶的泪珠却直接流了下来,话语间也有忍不住的哭腔。
这就是老戏骨的实力了,挥洒自如。
李贵妃见他这情状,也是一怔。
看着朱翊钧悲伤的面庞,恍惚间才突然想起,她这些时日百般苛责的调皮儿子,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猝然丧父的十岁稚童。
也不知是不是这几日都没休歇好,眼下竟是做了噩梦。
一时有些心软。
正想俯下身,好生宽慰一番,却又生生止住,掐灭了这丝念头。
马上要登基为帝,这九州万方、天下苍生就要扛在肩上,哪有他怯弱的功夫。
非常之时,需得狠下心来抚育,才能早日肩负大任!
想到此处,李贵妃当即皱起眉头,语气严厉地教训道:“你这副样子,成何体统。”
朱翊钧当然不是要卖惨的,他当即后退一步,再度拜下。
随后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语气坚定道:“母妃,儿臣非是自怜而落泪,乃是思及方才父皇所言,一时哀思难止。”
他再度答话,语言间给李氏留了个扣子。
果然,李贵妃听他言语,立马抓住了重点。
她后知后觉地脸色一变,惊疑不定道:“大行皇帝还有言语嘱咐?”
李贵妃自幼崇佛,对鬼神之说,向来是宁可信其有的态度。
历史上还有顾念死刑有碍天和,要将犯人尽数开释的事情。
方才朱翊钧只言她还道是做了噩梦,她还未多想,但此时竟然说先帝有言语留下,这是显灵啊!
她的思绪,立刻就往鬼神之说上想了去。
念及至此,李贵妃看向朱翊钧的眼神不由认真了几分,等着他回答。
而一旁的冯保立刻身体紧绷。
生怕皇太子是被奸人诱使,要说出什么惊人之语。
他多年政争,敏锐的嗅觉自然不缺,这种手段,他可见多了!
要知道,他刚刚将孟冲从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上拉下来,此人好歹是掌过权的,眼见大势将去,难保不会出什么毒计!
还有孟冲在内阁之中的靠山,高拱,此人也是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这可是当朝首辅!三朝老臣!
他近日抓住了此人一个把柄,正在筹谋对其发难,也未尝不会被高拱闻了风声,要先下手为强!
冯保一时间心念百转,直勾勾看着朱翊钧,只恨此时没有他插话的余地,只能心中焦急。
朱翊钧感受到了冯保的目光,却没理会。
他小脸上还挂着泪痕,显得天真可怜:“依稀之间,听到父皇嘱咐儿臣,说……说……咱们孤儿寡母三人相依为命,让儿臣好生孝顺母妃与皇后,否则,他放心不下。”
他口中的皇后,自然是先帝的皇后,也是他宗法上的母亲,这才有母子三人的说法。
冯保听罢,心中暗暗长出了口气。
这番话语,倒没有什么出格之处。
可惜,这只是因为他身在其中,眼光局限,根本不知此时的朱翊钧,乃是奔着向李贵妃争宠去了!
此乃润物细无声之道。
需知,权力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攥在手上的。
无论如何,他如今登基,事实上就只是一名儿皇帝。
权力是没有真空的,他既然不能行使皇权,这份权力,当然而然地落在了李氏手中。
所以,他想亲政,关键还在这位母妃身上。
若是她执意将其托付与司礼监与内阁,那朱翊钧可有的等了。
历史上这位李氏,可是在他大婚后,仍然没将大权交予他。
这可如何使得?
登基十年不干政啊,他能做多少事?
若是不能尽早伸展拳脚,总览政事,还要他这一身超迈时代的学识做什么?怎么让大明再次伟大?
既然前身不靠谱,让李氏如此不放心,他自然要吸取教训,从细微处做起,慢慢给李氏信心。
所以,他方才的所有表现,都是做给李氏看的。
从行止有度,到措辞谈吐,以及最后的感情牌,都是在向李氏表现,给她做思想工作。
总之就是要让她知道,她儿子,是天资聪颖的,是敏于政事的,是孝悌仁义的,总之,反正就是靠得住的!
这种平民出身,还没被政治浸入味的女人,打感情牌,是最为行之有效的方式。
历史上这位李氏,迟迟不将大政交还,一来有孩视万历皇帝的缘故。
二来,恐怕也有掌权日久,政治格局稳定,不愿意轻易改动的缘故。
所以,做工作,得趁早!
哪有信任外人,不信亲生儿子的道理?
好在他朱翊钧不一样,这种联络单位老妇女感情的手段,可谓信手拈来,加上他现在顶着一张八岁小孩的面孔,天然就极具欺骗性,就连冯保在方才最警惕的时候,也最多想想他是否被人哄骗,何况李贵妃?
有优势,自然要好生利用起来。
今日只是一个开胃菜。
往后更得好好表现!
为此,他才在最后做出了铺垫。
他需要有一个理由,一个一朝开悟的理由。
皇太子哀思大行皇帝,一改常态,奋发作为,这就是一个放到哪里都能拿得出手的原因!
多好的事迹,这要是他前世,能写出十篇不重样的材料来。
果然,朱翊钧这一连串的攻势下,李贵妃终于有了些动容。
她眼中划过一丝哀色。
先帝猝然病逝,留下他们孤儿寡母,主少国疑,这番话可谓正好戳到她的软处,心有戚戚。
她嘴唇动了动,一时无法言语。
只是低头看向朱翊钧,缓缓伸出手,用力地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过了好一会。
李贵妃才肃容道:“既然如此,我儿更应当进学修德,无事怠荒,不要负了你父皇所望才对。”
“你出阁学习至今三个多月了,我问及进度,诸位讲官都讳不敢言。你若是当真有心,便在开经筵之前,将四书五经尽数熟读一番。”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说道:“切莫再像之前一样,振作两三日,又怠惰了回去。”
所谓太子出阁讲学,算是启蒙识书,诵读即可;而经筵,就是皇帝辨析经典,深入学习政治哲学了。二者之间,自有差别。
朱翊钧听罢,只觉一噎。
心中叹了口气,合着间歇性雄心壮志,是每个人都有的前科是吧?真坑啊。
看来,李氏不是那么好攻略的,眼下虽然态度有所软化,但,道阻且长啊。
也罢,多少有些效果,反正他还有时间,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滴水石穿罢。
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稚声道:“母妃教训得是,儿臣定然不负父皇、母妃、母后殿下所望!”
“今后必然进学修德,尽快将四书五经熟知,好让母妃与母后殿下考校!”
说罢,他还拱手朝那位宗法上的母亲,也就是皇后,所居方向拱手行礼,以示方才先帝所言的母子三人,他谨记在心,一个不落的。
李贵妃不置可否。
“走吧,九层之台起于垒土,我送你到文华殿外,稍后殿上你好好在百官面前显露天家威仪,不可再似前次一样畏缩了。”
随后,她便牵着朱翊钧的手往外走,两人就这样被宫女宦臣簇拥在中间,往文华殿而去。
文华殿是廷议的地方,皇帝便殿,积年政治共识下,后宫连进入的资格都没有,也只能送到殿外。
当年明英宗朱祁镇九岁登基,有人请英宗的祖母张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后来掀起好一场争论,最后还是以张太皇太后一句“不要坏了祖宗规矩”定下调来。
如今李氏连正宫都不是,当然也不敢僭越祖制成法。
一行人刚刚出了慈庆宫。
没走几步路。
突然看到。
一名太监提着灯笼急匆匆跑了过来。
李贵妃当即皱起了眉头,她分明看着来人,是从文华殿的方向而来,这紧要关头匆匆忙忙,是出了什么事?
不过这自然不用她亲口问来。
冯保当即跨前一步,一把拽住那小太监,一个耳光刮了下去:“你这不长眼的,是要冲撞大驾吗!?”
小太监突兀受了一耳光,也不敢辩驳。
只是捂着脸,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喘着粗气道:“贵妃娘娘,太子爷,要事容禀!”
“首辅高拱,久候太子不至,方才在殿上对奴婢说,果又如此,皇太子定然又不来了,你这厮再去请个口谕罢。”
“奴婢不敢擅专,连忙赶来禀报!”
朱翊钧心头一跳,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此时退到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冯保。
心中暗道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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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好个高拱,好个内阁首辅,好个柱国!”
李贵妃听了小太监禀报并不表态,只是念了两声高拱的名,转而面色难看地拉着朱翊钧,继续往文华殿去。
其余人自然不敢置喙。
除了多了个太监提灯笼,照得亮堂些外,一行人似乎没什么变化。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李贵妃这是已经动了真怒。
朱翊钧看了一眼李贵妃难看的面色,心中叹了口气,他这便宜母妃果真是宫女出身,容易挑拨不说,还喜怒形于色。
以他的老到,自然能看出这是冯保在给那位内阁首辅高拱下绊子。
或许此人真有意思差不多的话,但绝不至于跋扈到这个地步。
冯保这是看准了李贵妃没有政治经验,加之内外相隔,不可能当面以此诘问,才敢如此。
但朱翊钧知晓部分历史,又有丰富的斗争经验,这种事可是门清。
如今先帝驾崩,嗣君年幼的主要政治环境是什么?
自然是皇权缺位,群狼环伺!
都恨不得啃下一块肉来!
其中有司礼监大太监冯保这种,企图隔绝内外,做李贵妃的代理人。
也有内阁首辅高拱这种,趁机以内阁侵蚀皇权,妄图天子垂拱而治,所谓致君尧舜上。
二人未尝没有合作的基础,但,谁让二人本就有仇?
当初高拱可是两度阻挠冯保的晋升!
如今再添一把火,可谓你死我活。
冯保的手段,就是隔绝内外,挑拨高拱与李贵妃了,所谓“高拱威胁论”。
就是不知高拱又有什么手段,只是现在看来,还是冯保处于上风,毕竟他是内臣,只要他牢牢守住李贵妃这个基本盘,就立于不败之地。
等到朱翊钧顺利即位,李贵妃变成李太后,名正言顺监国,她一句话就能将高拱罢免驱逐。
可是……
朱翊钧心中摇了摇头,这不符合他的利益。
所谓父死,三年不改其志。
先帝才死几天?哪有一登基就让三朝元老不体面的?
要知道,高拱是什么人?
先帝恩师,三朝老臣,如今的内阁首辅,主持过隆庆新政,又有俺答封贡平息边事,声望显著。
甚至先帝少理政事,大多交予高拱,以至于先帝受委屈的时候,都得跑去跟他哭诉“有人欺负我!”。
驾崩之前还特意拉着他的手说“以天下累先生”。
就差叫一声义父了,可见有多么信重。
这种人物,罢免倒是一句话的事,但这消耗的可是新帝的政治信用!
权力的行使,总会在暗中标注好价格,这份代价,他可不想替冯保背负。
朱翊钧亦步亦趋跟着李贵妃,思量着要不要拉高拱一把,至少,让他体面致仕。
心中又有些可惜,与冯保这类窃据皇权,只是为了权势享乐的人不同,高拱揽过权责,却是有心振兴大明朝的,遗憾的是,能力不行啊。
若是高拱当真既有想法,又有手段,自己也未尝不能托政与他,毕竟十岁天子羽翼未丰,无论如何也需要代言人的。
不过,话说回来,当今内阁之中,既有理想,又有能力的人,也不是没有,他可是神交已久……
就是不知道,其人在这一局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台子还没上,舞台上的角倒是都彰显了一波存在感。
朱翊钧看了一眼逐渐退去的日食。
旭日东升,却因为日食未尽去的缘故,蒙着阴翳,天色反而更显晦暗。
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当真是,风雨欲来。
……
文华殿内。
“元辅,不可失了人臣之礼。”
已经有知命之年的高仪轻叹了一口气,对高拱恳切道。
两人虽然都是姓高,却不是一家。
但高仪无论起复,还是入阁,都是高拱所举荐,关系非比寻常,这种劝谏也只能他来开口。
当然,情谊是有的,不过既然已经入了内阁,所谓举主关系,自然心照不宣地淡化了去。
如今内阁只有二高与张居正,拢共三人。
先帝驾崩,新旧交替,正是大局为重的时候,可偏偏这位内阁首辅脾性却一言难尽。
刚愎执拗也就罢了,还是个直性子,竟然屡次出言损害嗣君威仪,前日里就在内阁感慨时局,说十岁的小孩怎么治理天下?高仪也只能装作没听到。
今日又当着诸多廷臣的面,独断妄为,意图摆布东宫。
让高仪不得不出面,拦下了高拱吩咐去东宫请谕的职官。
否则,有失体统也就罢了,传到两宫耳中,只怕要惹得两宫与内阁上下相疑,动摇国本。
面对高仪的劝诫,高拱显然没放心上,他面色肃穆,语气却格外专横:“子象,为人臣者,哪有爱惜名声到你这个地步的?”
子象是高仪的表字,高拱这一开口,就不留情面。
他继续道:“如今大事,莫过于大统传续,我既蒙先帝信任,托孤辅国,自然要敢于任事。”
“事关劝进登极,嗣君不来,我岂能像你这样做个没事人一样干候着?”
“我意已决,太子稍时再不至,便将劝进笺送到东宫,请太子以口谕答复,了结今日事!”
“还请子象分清缓急,不要拖延大事。”
言下之意,已经直指高仪阻拦他,会拖延新帝登基,有碍大局。
高仪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是他爱惜名声吗?他这分明是怕高拱如此独断专行,摆布嗣君的作为种祸不浅!
哪有劝进这种事都给人包办了的!?
太子年幼不懂事,你高拱也不懂事吗?太子不来,你不会如实报与两宫后妃吗?
为人臣者,不该做的主,一旦做了,就事无大小,不免有诛心之论,祸福难测。
他深知这位元辅的脾气,他再多言语怕是也无用。
想到此处,他又将求助的目光看向内阁三人中的最后一人,张居正。
张居正感受到高仪的目光,面色沉静点了点头:“先帝晓谕元辅与我提督太子读书明理,今太子困顿东宫,疏离百官,内阁责无旁贷。”
“如今登极事大,礼部既已拟好章程,不容拖延,内阁当不能束手,我自认同元辅的决定。”
“至于此后,我已经重新厘理课业,选拔讲官,为太子传授经典,辅正行为。”
张居正的发言更是重量级,直接让高仪眉头的皱成了一个川字。
他言语中竟然不仅坐实了太子有所失仪,还借着内阁提督太子课业之事,要好好教育这位嗣君。
张居正这是要做什么!?
又联想到高拱、张居正二人都是力主新政变法的改革派。
难道……这二人似乎已经达成共识,有意识地为内阁张目,要令新帝垂拱,打算以内阁独断来推行变法!?
他这位举主可是什么都没给他透风的!
高仪不可思议地在高拱与张居正身上来回打量,似乎要将二人脸上看出花来。
看着二人古井无波的神色,心中已经隐隐起了致仕的念头。
若是真如他所想……
高仪不由打了个激灵,那怕是死了也得被开棺戮尸吧!
高拱见状,适时开口道:“好了,子象,此事我自有计较,你不必理会。”
言毕,又转过头看向张居正,正好张居正也向他看来,二人视线一错即分。
高拱暗自感慨,自己的想法可是不曾对张居正表露过,他竟然从蛛丝马迹看出端倪,并且立马附从,比更亲近的高仪还了解他,不愧是自己多年的金石之交。
三位内阁大佬一个圈子聊天,旁人也不敢凑过来。
就在这时,靠近门外的一人正好张望到了殿外有情形。
他立刻告罪一声,挪步到高拱的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
高拱神色一动,便将其随手挥退。
而后高拱当即抚掌大笑,对着高仪,张居正二人道:“子象、叔大,李贵妃终于是将太子‘请’出来了。”
“当真是不容易啊。”
话一刚落,便迎了出去。
高仪本方才见人耳语,就有所猜测,此时听到这话,心底当即一松。
至于高拱话语中的僭越,他也只装没听到。
语气也转为轻松,漫不经心对剩下的张居正试探道:“嗣君以幼冲之年,负艰大之业,二位,任重而道远啊。”
张居正微微抬头瞥了一眼高仪,微微颔首并不说话,只是站起身,跟着高拱一道迎了出去。
高仪看着张居正的背影,心中叹了口气,张居正自幼以神童闻名,又博览群书,见闻广著,必然是知晓此话出处,听出了他言语中的试探与劝诫,可是却无动于衷,显然是决心已下,要有所作为了。
唉,这两人。
安安心心做个裱糊匠等到致仕不好吗?
像此前的内阁首辅徐阶致仕后一样,美酒美人,坐拥良田数十万亩。
或者又如内阁李春芳一般,致仕后继续专研学问。
乃至于回去孝养父母呢。
大明朝,非得要救吗?天下焉有万世不易的朝代?
大明朝,值得杀身成仁吗?于少保的下场不令人心寒吗?
可叹,这些话也只能在他心中想想,他入内阁半年不到,资历不足,万事都以高、张二人做主,此时自然也没有能耐改变这两人的心志。
也罢也罢,既然高拱张居正有心做事,那便随他们去吧,国朝二百年,至今已有倾覆之兆,也合该有仁人志士了。
至于他高仪?为官数十年,上表辞官都十余次了,心早就冷了,不与浊流相汇结党营私,已经是他个人操守的极限,此事他是万万不会掺和其中的。
想明白此节,他突然有些理解高拱为何说出那句,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了。
若高拱真想革新变法,延续国祚,这种激烈之事,自然指望不上一位生长于深宫妇人手的十岁稚童。
更别提这位嗣君的天资禀赋,不做绊脚石都是好事了!
天子垂拱,内阁治政或许才可能有一丝机会。
这位新帝……
怕是只能“大局为重”,做些牺牲了。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高仪起身稍晚了一些,才往外迎了去。
……
高仪刚一走到殿外,便看到李贵妃仪仗远远转道离去,令他一怔。
竟是连照面都不与诸臣打?
心中泛起了嘀咕,看来这位嗣君是给李贵妃气得不轻。
他见识过李贵妃被朱翊钧气得七窍生烟的样子,心里有数,此次皇太子又蜷缩在东宫不敢受劝进,李贵妃怕是又动怒失态了。
李贵妃或许是不好在这种时候落嗣君的面子,这才径直离去。
就是这位嗣君,当真一言难尽,躲在东宫不出就罢了,以后可别像他那位祖父一样,二十年不履朝。
这般腹诽着,便将目光看向那位嗣君。
大明朝嗣君朱翊钧,身后跟着那位新晋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一前一后缓步走来。
太子出阁讲学,高仪作为朱翊钧的侍班官之一,见到这位嗣君的次数自然不算少。
在他印象中,说得好听点,这位嗣君就是赤子之心,任然天性,直言不讳的话,就是调皮浮躁,心智中等偏下。
但,今日却令他觉得有些不同。
不论其余,单这份仪态,竟然让他心中忍不住暗赞一声。
只见朱翊钧穿着缞服,身形瘦小,挺直了脊背,踏步从容。神色倦怠哀戚,却又肃然端正。环顾诸臣工时含蓄谦抑,又凛然有神。与众人相互见礼,可谓一丝不苟。
“本宫初御文华殿,万事仰赖诸位肱股之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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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子殿下”
“殿下。”
诸臣工纷纷揖礼拜见。
不少官员还是首次见到这位大明朝嗣君,但多少听过这位是个什么样的性子——质虑纯粹,谨慎敏微。
前次劝进,摄于军民百官众多,甚至不敢露面。
在众臣心中,一个中人之资的评价是少不了的。
但,今日见得其人,却意料之外地举止有度,谈吐清晰,完全不像传闻中那样滞讷。
都忍不住或明或暗地打量着他。
高仪作为太子讲学的侍班官之首,百官中最熟悉朱翊钧,此时更是频繁投去目光,只觉得这位皇太子似乎脱胎换骨一般,令他惊讶不已。
一旁的高拱,则是揖礼时,饶有兴致地看着,心中估摸着这位皇太子被李贵妃强行操练了多久,才有这份仪态谈吐。
只有张居正面色不改,目光平和地一扫而过。
朱翊钧感受到这些目光,心中有些无奈,以为偷瞄我看不见怎么的。
怎么跟辫子戏里不一样啊,说好的抬头看皇帝都是杀头之罪呢?
还好也就今日第一次视朝,百官才出来迎接走过场,往后就没有这么麻烦了。
这幅情景,倒让朱翊钧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迈进市府大门的时候……
朱翊钧努力将这幅既视感甩出了脑海。
这份探询没有持续多久,高拱越众而出:“大行皇帝奄弃天下,文华殿主位空悬,今日皇太子殿下视朝,臣等如久旱逢霖,喜不自已。”
张居正高仪紧随其后:“恭迎皇太子升殿。”
百官也是附和云云,便请嗣君进殿。
朱翊钧从善如流,迈步而前,途径时再度环顾百官。
六部九卿各部要员都赫然在列,靠着前身的记忆大致将人名与样貌对应了一番。
他昂首阔步,及至到了内阁面前,才抬头仔细看向三人。
力主整顿吏治,清除贪腐,后世称之为老愤青的,首辅高拱。
买不起房,买不起房,连丧葬费都凑不齐的,群辅高仪。
以及,他神交已久,工于谋国,拙于谋身的,次辅张居正。
这就是他如今的班子成员了。
就是看这三人神情,怕是对他这位新君,连半分归心都没有。
不好开展工作啊。
心中感慨着,朱翊钧当即顿住了脚步,转身面着高仪,极为恭谨道:“先生。”
高仪心头一跳,连忙侧身避开!
“殿下,此时并非日讲,不必向我行师礼!”
他作为太子太保,又是侍班官之首,讲学时受下师礼符合礼制,但此时是什么时候?太子升殿视朝!他哪里敢受这一礼,连忙侧过身解释。
可惜朱翊钧已然准备好赖上他了,面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却不改口:“哦,先生教训得是。”
高仪顿时无言,看着眼前天真质朴的嗣君,张口欲言。
朱翊钧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又转而看向张居正。
目光带着探究:“张阁老,我仰慕已久。”
他一语双关,却只是稍作停顿,又继续道:“辛苦张阁老了。”
朱翊钧如今立的人设,是聪明小孩。
所作所为自然不能脱离小孩的范畴,他可以学得快,但不能突然什么都懂。
况且过犹不及,前车之鉴,太聪明的少帝容易“不慎落水”,他现在还没学会游泳,马虎不得。
所以也只能在局限内,做些简单的言语举止。
张居正以为他作为嗣君,为示君臣名分,才有了这些客套之语,连忙拜下,谦辞不敢。
朱翊钧有心与他多说几句,却也知来日方长,当即按下心中念头。
这才转而看向今日舞台上的主角,高拱。
高拱沉静地立在当场,干候着。
他是内阁首辅,嗣君与内阁寒暄,却将他放在了最后,心中多少有些不满,思量着是这位嗣君不懂事,还是那位李贵妃没教好。
又或者,他余光略过大太监冯保,是这此人暗中教坏了嗣君?
朱翊钧没让他多等,将他思绪拉了回来:“元辅,你方才派人来跟我说,我肯定又不会来了,现在我来了,还请元辅收回这话。”
他硬着脖颈,眼神带着认真,活脱脱一个生闷气的孩童。
冯保愕然地嘴巴微张。
高拱茫然地抬起目光。
高仪与百官都带着疑惑。
张居正隐晦地瞥过冯保。
一时百态尽显,被朱翊钧尽数收入眼底。
惊讶吧?不讲政治规矩吧?这就对了!本宫德凉幼冲,哪里懂什么政治规矩,突出的就是一个直来直往的小孩心性!这话不能放在明面上?不存在的!
他来时已然想好了主意。
冯保在李贵妃面前下的这个绊子,高拱的暗亏是吃定了。
毕竟冯保此举可谓阳谋。
就算高拱向李贵妃解释,也挽回不了半点。
人的第一印象是最重要的,嗯,尤其是女人,在李贵妃心中,高拱一个嚣张跋扈,威震主上的标签是揭不掉了。
更何况高拱必然有类似的言语,冯保几句话就能把责任扔到传话太监身上,再继续给高拱抹黑,事半功倍。
但,高拱吃亏归吃亏,冯保却不可以全身而退。
李贵妃做裁判这事还真就罢了,可惜这事落到了自己手上。
这才是他停在文华殿前,将此事挑明的缘故。
在殿外,既不算政事,又不妨碍他以高拱的主君的身份诘问。
再者太监是他的家奴,他又是当事人,只要他把这事抛出,天然就具备裁判的资格。
除非双方合力排斥他,否则没人能撼动。
可别看这是小事,实权就是从当裁判之中慢慢积累起来的。
在他幼冲之龄不能决政事的背景下,能捞到当裁判的机会可不多。
朱翊钧静静看着高拱,等着他的回答。
高拱不愧为老愤青之称,遭受不白之冤,当即声音洪亮,奋声道:“殿下!臣当只在殿上遣人去东宫,若是太子执意不来,再请示口谕。甚至人也未去,被内阁同僚拦了下来。”
“从不曾说过太子必定不来的话!不知哪个竖阉生事!还请殿下明鉴!”
朱翊钧暗自竖起了大拇指。
高拱虽然政治智慧不高,但找到仇人还是没问题的,开口就是竖阉,把这事给他垫了起来。
他当即开口道:“啊?方才有个小黄门来报,说元辅料定我必定不来了,还让我好生难过。”
朱翊钧露出赧然的神色,似乎因为误会了这位内阁首辅,有些不好意思。
说着,便转头看向那小太监。
那小太监四周突然被其余的太监让出身位来,惶然不已,却犹自抱着最后一丝期望,余光看向冯保。
冯保不露声色,微微闭上眼睛。
小太监知道无法幸免,对着朱翊钧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惧地不时瞥向高拱,支支吾吾:“殿下!奴婢……奴婢有耳疾,或许是听错了!”
听了这话,朱翊钧忍不住微微摇头。
此人是一条道走到黑了。
这太监若只是惧怕冯保,认下这事,一力担责,自己还能留他一条生路。
可他此时妄言为自己开脱也罢了,更是做出来了一副被高拱恫吓改口的样子,以便冯保向李贵妃诬赖高拱。
丝毫没将他这位嗣君放在眼里,真是取死有道。
高拱当即勃然大怒:“你这竖阉,安敢离间君臣!何人指使,还不从实招来!”
朱翊钧恨不得以手扶额,难怪高拱玩不过冯保,手段也太粗劣了。
小太监连连叩头:“奴婢不敢了!奴婢不敢了!”
朱翊钧没心情看小太监表演,也不需要此人咬出冯保,他看向高拱,认真道:“元辅,是我误信了谗言,我一定给元辅一个交代!”
不去看高拱反应,他又转向冯保,道:“大伴,此人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他哪怕没登基,也是嗣君,自然可以说是欺君。
对待太监家奴,不用什么下狱审理,现场就能把人处置了。
面对这番质问,冯保宛如一个局外人,声音都不带多少起伏,恭谨道:“回禀殿下,欺君之罪,其罪当诛!”
文华殿前,嗣君携着内阁的压力迎面而来,冯保可不会发了疯去保个小太监。
这本就是准备好弃子,小太监入宫前的家人,自己都安排好了,敢不效死?
高拱当然不满足于只问罪于区区小太监,谁在算计他,他心底门清:“文华殿此前当值的太监莫名换了个遍,这新的一来,便有这一出,冯公公,这莫不是司礼监有意安排的好戏?”
冯保眼皮一搭,有气无力道:“元辅莫要多疑,此前当值的几人随孟冲一并,被李贵妃罢除了,不过是照例填补罢了。”
他一抬出李贵妃,高拱再是有气,也不能继续往这个方向说下去,只能怒道:“如此欺君大罪,岂是个区区小太监敢为,焉能没有人指使!?”
内阁首辅与司礼监掌印,就这样在文华殿外对上,百官不由面面相觑。
此时张居正突然开口道:“元辅,此事尚可再议,今日殿下视朝要紧。”
高拱陡然一醒,这才惊觉太子与百官都顿足与文华殿外,不由恨恨地收敛了怒色。
冯保见高拱泄了脾气,也是又不阴不阳来了一句:“是啊,元辅,殿下视朝,不容怠慢,此事我司礼监回去好好处置便是,也只盼元辅少出惊人之语,平白与人遐想。”
他事情做得干净,放到哪里说都不怕,否则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给高拱使绊子。
他既为司礼监掌印,这素有内相之称的一职,还真不怕跟内阁掰手腕。
这态度令高拱再度大怒。
朱翊钧看得津津有味,上辈子开大会明面上都是一团和气,现在这火药味十足的场景,倒是当真难得一见,让他忍不住看了个稀奇。
眼见火候差不多了,他当即接过话茬:“元辅,大伴,容本宫说一句。”
冯保当即住嘴。
高拱还要争辩,竟是一点面子不给。
朱翊钧见状,连忙接着说话,不敢给他插话的机会:“本宫德凉幼冲,才使有人欺我孤儿寡母,又误信了谗言,首当自省。”
这是皇家常用的政治正确式谦辞,百官也是条件反射地跪倒一片。
“臣等万死!”
这幅情状,资历再老都得跟着跪。
高拱也不好再多言,只能当即拜倒:“贼人无状,安敢归罪于殿下!”
朱翊钧连忙将他扶起:“皇考还在时,经常跟我说,‘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本宫虽不是皇帝,但如今以嗣君的身份临朝,也应该责无旁贷。”
百官再度拜倒。
高仪更是觉得几日不见,这位嗣君的言辞谈吐,当真让他刮目相看。
朱翊钧转而看向张居正,认真道:“张阁老方才说的在理,礼部议定的仪程事大,不好拖延。但,本宫刚刚已经答应给元辅一个交代,不如本宫拿个意思,快刀斩乱麻,如何?”
张居正抿了抿嘴,目光迎了上去:“殿下君心独断,臣等恭听。”
他拜下时双手拢在袖子里,不住地摩挲大拇指,思绪翻腾不止。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看向冯保:“大伴之言,老成持重。文华殿此次换值,既是我母妃有旨,那就没什么好查的了,总有人目无君父,作出什么都不足为奇,拖出去,杖毙即可。”
他一指那小太监,一时竟没人去动。
等冯保暗中轻轻做了个手势,才立刻有太监上前将其嘴巴塞住,强行拖了下去。
冯保见牺牲个小太监就结束了这番闹剧,心中哂然一笑,面上五体投地:“圣明无过殿下!”
朱翊钧点了点头。
高拱却是不依了:“殿下!”
朱翊钧只觉得头疼,你急什么?
他立刻打断,话锋一转道:“但,元辅说得也有道理!此人无君无父不足为奇,可却能混入文华殿当值,实在令我心中难安!”
“大伴,司礼监是谁人提点各殿当差?”
冯保眼皮一跳,正要开口。
朱翊钧小手一挥:“不论是谁,把他撤了,我回去问过母妃再重拟人选。”
当差听用一贯由司礼监提督太监负责,这可是有品级的内臣,必然是冯保心腹,这要是裁撤,足以让他心疼半天了。
至于合适的人选,他隐隐有些打算,不过,还需要说服李贵妃,能借此安排些为他所用的人更好不过。
冯保似有所争辩:“殿下……”
高拱立刻将其打断:“合当如此!殿下英断,臣仰服!”
他虽有不满意,却另有计较,眼下能出口郁气当然不会放过冯保。
张居正也附和道:“圣明无过殿下!”
冯保一滞。
若是朱翊钧开口,他可以当做没听到。
但此时却是朱翊钧与内阁共同的意志,他也无力反驳。
只能抓紧了脚趾,对朱翊钧连连磕头:“圣明无过殿下!”
高拱瞪了冯保一眼,心中暗自记下这一笔帐。
朱翊钧见尘埃落定,也是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事权即权势。
借助内阁的势,让冯保低头,哪怕只是一名太监的人事权,对他来说,意义也不可谓不大。
当真是,开了个好头。
往后路还长着呢,朱翊钧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露破绽,只是请众人起身,结束了这段插曲。
此事既然了结,他也不再耽搁。
朝着礼仪官点了点头,缓步走向文华殿,头也不回道:“升朝吧。”
诸礼仪官还沉浸在方才的好戏中。
此时得了令,才恍然回过神,纷纷直起腰来。
等朱翊钧踏入文华殿的一瞬,鸿胪寺官立刻唱喝:“请皇太子升文华殿。”
朱翊钧昂首阔步,当即迈步踏入了文华殿。
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乃四个小黄门抬着金晃晃的龙椅,小心翼翼放在了御案之上。
又有两名执事官引导在朱翊钧身前,躬身道:“皇太子上殿升座。”
话音一落,又侍卫配甲带刀,穿行分立,守在冲要位置,肃杀严峻。
朱翊钧行至台阶前。
一步一步往御案上走了上去,走得格外得慢。
走的既是文华殿的石阶,也是走向大明朝权力的至高。
他慢慢站在了御案之前,轻轻抚摸了一下龙椅的扶手。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了下来。
啪!
一顿鸣鞭之声响起。
小黄门站在文华殿门口,放声唱道:“文武群臣入殿!依品列班!”
朱翊钧睁开眼睛,俯视着文华殿,看着他此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群臣分列文武,鱼贯而入。
革带佩绶,分列各班。
梁冠罗裳的朝官熙熙攘攘,前方是绯袍大员领头,他的身后青绿次第。
统统伏在文华殿内外,一路蔓延,直到视线尽头。
殿后黄钟礼乐悠悠而响。
当!当!当!
殿内群众五拜三叩。
异口同声,声震文华殿:“臣等,恭迎嗣君视朝!”
眼中仅是朝臣,耳中却仿佛听到了整个大明天下,都在高呼着他的名讳。
自汹涌不绝的黄河两岸,到黄沙漫天的西北大漠,从烟柳画桥的东南形胜,到难上青天的巴蜀险扼,恍惚中有千万人齐齐呼喊。
朱翊钧端坐在龙椅之上,几乎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只觉神魂出窍。
这,就是天下大位吗?
这便是,东起朝鲜,西至吐番,南包安南,北距大碛,东西一万一千七百五十里,南北一万零九百四里的大明朝,第十三任新君之身?
真耶?幻耶?穿越耶?迷梦耶?
石越耶?朱翊钧耶?
终于,他止住了思绪,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缓缓开口:“众卿平身。”
一口浊气吐出。
飘飘然一句话,却骤然如同有千钧重担,压在了身上。
是两京一十三省,是苍生黎庶,是大明天下!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他以后便是朱翊钧罢。
这天下祸福,他统统受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