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家门前果然有个矮矮的小土坡,分布着十几颗野杏树,树干虬曲粗壮,树冠像一把把大盖伞,花开得遮天蔽日,有的花刚开,是深红色,有的花开过了头,就变成浅粉色,落到地上的花又变成了粉白色,风一吹,纷纷扬扬飘得到处都是。一树树花,像天边的火烧云,我张大了嘴,被这一片野杏花震惊得不知所措。多年后,我读唐诗读宋词,读到“红杏枝头春意闹”,就想到这片野杏花,原来无声的花也可以开得这样喧嚣热闹,似乎能听见它们在枝头争相歌唱大好春光,挤挤挨挨,打打闹闹,你推我一下,我搡你一把,扯直了嗓子吟诵着只有山间的风,溪涧的水能听懂的诗,唤醒沉睡的大地。
读到“日边红杏倚云栽”,读到“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读到“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总觉得诗里的杏花太柔婉,是软软的江南和风细雨浸润出来的闺秀,不像这北方的山野里,满坡野杏花,开得放纵蛮横,野性十足,像白日焰火,毕毕剥剥烧得正旺,生命的张力华美恣肆,蓬勃的生机什么也挡不住。
杏花树下站着小杏,她很应景得穿了一件水红色碎花对襟棉袄,乌黑的头发扎成蓬松松一个大马尾,落了几朵花瓣。她晃动着那些低矮的树枝,一阵急似一阵的杏花雨落在我们的头发上、衣襟上、鞋子上,在地上小小铺了一层,软绵绵的,有一点带着微尘气息,淡淡的香味。我们尖笑着打打闹闹,互相往对方身上“泼”花瓣,还恶趣味地抓起一把落花塞到棉袄领子里,绕着十几棵树跑来跑去,每一棵都跑到了。后来,读到李煜的“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总想起这一幕场景,像文艺电影里的慢镜头,缓缓推过,时光变得粘稠,镜头一转,不知不觉,很多年就过去了。
后来,我读到红楼梦里湘云醉卧芍药茵,总会莫名想到小杏。她不美,即使在少女时代里,也缺少女孩子那种独有的清纯柔媚、灵巧纤细,她更像一个虎虎生风的小伙子,在生活的重压下,在困窘的家庭里,她没有时间绽放,她不能做杏花,只能做树干,高壮粗粝,深深扎根在贫瘠的土地里,拼命汲取养分,不断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撑起本不应该她撑起的那方天空。
小杏非要爬上树给我摘几枝杏花:“带回去搁在罐头瓶里,能开好长时间”。她脱掉鞋子,呸呸往手心唾了几口,身手利落往上攀爬,我站在树下仰头看着,小杏嘴里咬着几支开得密密麻麻的杏花枝,空出手来折花。落花簌簌落在我的脸上,绸缎一样,凉凉的,滑滑的,软而轻薄,像一场梦。不过美梦总是很快会醒来,小杏还在树上辛勤地辣手摧花,坡下有人一迭连声地喊:“小杏,小杏,快去看看,你爹放牛时候没看住,牛把人家麦苗啃了,快打起来了”,小杏从树上很快滑下来,慌慌张张穿好鞋子,对我撂下一句,在这等着,就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我在树下站着等,坐着等,连绚烂如锦的杏花都快相看两厌了,小杏终于来了。她的马尾散开了,乱蓬蓬像一丛蒿草,对襟棉袄上掉了几个扣子,半掩着露出烂处窟窿的红秋衣,鞋袢也断了一根,只能呱唧着鞋子,脸上更有一道抓痕,隐隐渗着血,我惊讶地迎上去,忙问是怎么回事。她满不在乎呼噜一把脸,轻描淡写地说:“跟村西头王寡妇打了一架,她敢骂俺爹,看不撕烂她的臭嘴”。她把我的书包递给我,歉意得笑了笑:“本来说给你煮红薯汤喝的,这下弄不成了,书包里有炒花生,回去给你爹妈尝尝”,她又递过来一塑料袋嫩红薯叶,细细告诉我,嫩叶子焯水之后凉拌,可好吃了。还有干山楂,野杏仁……我有点羞赧,一手抱着一大捧开到烂醉的杏花,一手拿着大包小包,脖子上还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为自己刚才还自以为是、志得意满的串门“体面”感到惭愧。小杏还是带着我顺着老路回去,暮色四合,炊烟袅袅,渐渐地,看不清远处被层层山峦遮盖的杏花,看不清美如水墨画的小山村背后的闭塞贫穷,看不清掉头走回去的小杏,渐渐融入黑暗中的身影。[/c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