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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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下雪了。不大,不冷,像柳絮,有些春天的感觉。

在南京呆了十年了,没有见过柳树。“烟笼十里堤”的景象只存在于想象中,到处都是法国梧桐,公园里、行道旁,擎着巨大的“丫”字迎向天空,一点儿也不可爱。梦中也已没有了柳树的影子,而且这些年来也很少做梦,四周的水泥森林困住了我的情思。我望不到故乡。如果不是还有这雪,相信我早已经忘记柳絮的样子了。

还记得吗,小时候在家乡,春风抽芽了,一条条柳丝垂挂眼前,那么撩拨人。摘下一枝,轻轻一拧就做成了一管柳笛,含在唇里悠悠一吐,春天的号角就响了,响在小河田野里,响成一串喇叭花。一年年和小弟我们三人常沿了河边跳跃奔跑,随手采了柳条编作帽子,口中都含着一管柳笛。小河的水开始涨了,河岸也开始松软起来,偶尔还可以看到一两条小鱼,这时你总要兴奋地大叫。蝌蚪有的是,乌泱泱一片一片的,很难想象它们将来竟然会变成青蛙。那时我怎么也无法相信青蛙是由这些个小黑点变来的,就抓了些放在罐子里养着,然而没等到变成青蛙就全死了。也有蛇的,不是很常见,它们都是刚从洞窟里爬出来,精瘦精瘦的,爬得很慢也很懒,就像人刚睡醒伸伸懒腰的样子。

地里的麦苗已经没过脚腕了,踩在上面软腻软腻的。草也长得老高了,却很嫩,一掐一汪水。记得吧,你常将那青嫩的草汁涂在指甲上,长长的指甲经过一冬的蛰伏现在又活跃起来了,青绿青绿的,你说好看。我是不愿涂的。如今你还在涂吗?

过一阵子,凤仙花开了,取了花瓣,和了白矾捣碎,包在指甲上,隔夜,指甲即变成丹红丹红的。你常举着红得透光的十指给我炫,我看得心痒,却是不好意思也染红指甲。一个人偷偷躲起来,细看自己的十指,想象着自己也是丹红丹红的,像火一样。那火燃了整整一个春天才失了兴致。

吹过柳笛,掐过喇叭花,染过指甲,柳絮也漫天飞了,一朵一朵漫天洒落。你说下雪了。落到地上,滚成一个个小球,用火一燎,“呼啦”就没了。鸟雀呢喃在这银天锦地里,快乐地做窝,傲慢地飞来飞去。我做了弹弓去打,却总也打不到。打不到鸟,可我钓得到鱼。扯一段线,折一竿竹,弯一个鱼钩,挖几只蚯蚓,往河里一甩,就静待鱼儿上钩了。我的钓技不是很好,每次都让你空欢喜一场。瞎忙活一个上午往往只钓得几条小鱼苗,但,看你那么兴奋捧在手心里,我真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伟大。

这么多年不钓鱼了,鱼竿却是越来越好,每次路过渔具店总会进去看一看,每次都能见到新型的钓竿。可是再好的钓竿也激不起我的兴趣,我还是怀念那支我自己做的鱼竿。可惜多年前它就没了,我把它扔了,嫌它太不像样,那时我渴望能有一副真正的钓竿。自从扔了那根钓竿后我就再没有钓过鱼,但几年后我却越来越想它。在近来很少有梦的日子里我还梦到过它,握在手里,甩出钓丝,然而却怎么也梦不到鱼儿上钩。我的鱼儿游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太阳渐渐热起来,村子周围也开始罩上一笼白雾,那是槐花开了,又到了吃槐花饼的季节。每年这个时候我就会用长竹竿绑了镰刀带着弟弟去钩槐花,也喊着你。河堤上满长着槐树,都顶着一头白发,很多蜜蜂在里面嗡嗡穿梭。赶蜂人就将帐篷搭在河坡上,戴着厚厚的面罩,穿着灰不溜秋的衣服,敲打着爬满蜜蜂的蜂箱。那蜜蜂多的怕人,我从不敢靠近,然而它们并不蜇人。有一年那赶蜂人还给了我们一罐蜜(还记得吗),我用食指尝了尝,涩涩的,远不如生槐花好吃。后来那罐蜜怎样了我忘记了,记得你是尝过了的,但你说的是好吃还是不好吃我就完全没印象了。槐花撸够了,赶紧跑回家让妈煎饼吃。槐花饼杂着白绿与金黄,白的是花,绿的是柄,金黄的是锅巴,还没出锅馋虫就满世界乱飞了。我们常常比谁家的饼好吃,互不服气,到最后总是妥协了换着吃,边吃边笑边望着远处的白花,希望这白花凋得慢些,赶紧得再多吃上几顿。前年在南京我曾见过一次槐花饼,不白不绿不黄,可我知道那确实是槐花饼,只是我已没有了吃它的欲望。家乡的饼可以买过来,家乡的味道却再也寻不来。这些年了,你是否还在吃着又白又绿又黄的槐花饼呢?

没几天槐花落了,赶蜂人忙着去赶下一拨花潮,我们也开始在树下乘凉了。在浓浓的大柳树郁成的荫里,挤了好多人,老老少少,打打闹闹。老年人讲着他们的掌故,小孩子就睡在从家里揭来的竹席上。知了渐渐爬上树梢,开启了引吭高歌的时代,那饱蘸绿意的歌声很快引起了孩子们的注意,于是又一项乐趣开始了。钓鱼用的竹竿现在拆下了钓丝,缠上了网兜。下面是一大群孩子,上面是一只只鸣蝉,这样持续一整个夏天的围捕游戏就此拉开了序幕。每年我都要抓很多知了,有会叫的,也有不会叫的,截短了翅膀放在院子里,和你一起研究到底什么样的会叫什么样的不会叫。你说母的会叫公的不会,我就说公的会叫母的不会,争执一个夏天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待到再一个夏天争执照样继续。知了们不间断地鸣叫,你说那是它们在哭,就像小娃娃一样,准是饿了,就拿树叶喂它们,它们不吃,又拿馒头,还是不吃。我说是渴了,丢到水盆里,结果全淹死了。

在知了或哭或笑的长鸣里会有阵阵清香,那是池塘里的荷花开了,粉的白的硕大一朵朵,下去采了,拿在手里,沉沉的,香香的。不过,只是偶尔才会采那么一朵,太可惜了,要等着吃莲蓬的。荷叶采了倒是没关系的,一张大叶子顶在头上,像极了电视里刘罗锅的帽子,再采几张撕个洞套在脖子手臂上,俨然宰相的模样。在池塘边总能看到这样一群群的孩子,认真地扮演着自己的连续剧。

一天天看着荷花开放再开放,终于等到了她的凋谢,一个小小的莲蓬就出世了。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一点点长大,终于等到足够大时,再来看却已不见了,早被人摘走了。好在池塘里有的是荷花,也就有的是莲蓬。一粒粒莲子剥出来,先摆在手心再放进嘴里,一个满口溢香的秋季就开始了。听说去年池塘被填了,要建成开发区?好可惜啊!那么一大片的荷花就这样没了,那么多那么香的莲蓬今后的小孩子也吃不到了。我也吃不到了。早知这样,当初就不该全部吃光了,留下两颗作念想多好。听说莲子哪怕存放千年也还能再次开花。

吃完莲蓬,吃过打下的第一顿新米,再吃完甜润的大枣子,树叶就开始飘落了。黄的红的还有黑的,自半空荡下,就像无数的纸飞机(我教给你的纸飞机的叠法,你还记得吧)。我们就徜徉在这群飞机中,捡拾心中最美的那一架。各种颜色各式形状的叶子我捡了好多,放在了家里床头的书柜上,如果你去找肯定还在那里。不过,还是不要去了吧,被风干了的回忆,还能再长出绿色的情节么。

当树巅的最后一片叶被西风扫落时,雪就要来了。往往在最不经意的一个黎明,轻推窗子,雪早已开始下了,无声无息,那么沉默,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记忆中家里的雪并不大,很害羞地飘着,往往一整天田野里还会有绿色透出来,那是坚韧的麦苗。似乎家里的雪总胜不了麦苗,我十多年的记忆中每逢下雪总会有几抹绿色,永远那么扎眼。雪花轻轻盈盈地飘着,生怕吵了你的睡眠。可是,在这几年的想象中,我总觉得家里的雪很大很大,雪花竟真的像鹅毛一般砰砰砸下来,落地有声。睡梦中的雪也是弥天漫地,很厚重很厚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总是莫名其妙,难道是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离家多年,家乡已把我这个游子给忘了?看着眼前飘飘洒洒的雪花,我很惶恐。

惶恐中我忆起了离乡时的那场绿的雪。恰值春意正浓时忽然降下的雪,大片大片的,落在翠绿的柳枝上,落在浓绿的麦苗上。雪那么大,春那么酽,下着下着雪就被浸绿了,绿色的雪花大朵大朵地从空中散落下来,那样诡异,那样寂寞。我就是在这样的绿雪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乡,背后是被漫天的绿隔断了的你的目光。你的目光是那样的凄迷,竟然令我无心去注意那样诡异的绿。

走南闯北这么些年,离开家乡这么遥远,渐渐开始忘了家乡的一切,却始终也无法忘却你眼中的凄迷。在这样一个异地的雪夜,我忽然竟想起了那场绿的雪以及绿中那么无助的你,才明白,那绿是我刻意要去忘记的,因为她早已深深印在我的心里。

真的有点想家了。希望这次回家时能立刻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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