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论语》里,曾子的一段话是中国人很熟悉的,他说:“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一日三省”的成语就出自这里。
这段话的字面意思可谓简单,有人翻译为:“我每天都要作多次自我检讨:为人出谋献计做到忠心不二了吗?与朋友交往做到诚信了吗?老师所传授的东西温习了吗?”
这样翻译看起来没什么毛病,但仔细一想,总感觉有点怪。曾子的意思真的就是这样吗?“为人谋”要忠心,“与朋友交”要诚信,固然是应该的必须的,但这些做人的道理好象也太平常了,大家都知道,真的有那么严重吗?要每天检讨,反省,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还有“传不习乎”这句话,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可疑,但关键是:“传”既然指老师传授的东西,那究竟是什么?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又须要每天修习,否则也不会列入“一日三省”的条目,但这很重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好像从来没有人明说。还有,这三句话所说的三件事之间,看起来并没有多少关联,曾子为什么把它们放在一起?弄个一日三省出来,让人觉得煞有介事。
我们先来看第一句话:“为人谋而不忠乎”,是什么意思?曾子为什么把“为人谋”看得这么重要呢?
首先,我们必须看到,在儒家的话语体系中,“人”与“仁”是相通的。比如《中庸》就有“仁者,人也”的说法。这里的“仁”代表着儒家的理想人格,而“人”也不是一般意义上与动物禽兽相对的那个人,而是与天地并列称为“三才”的那个人,我们可以叫“大写的人”,古代也叫“大人”。大人不是指地位高,权力大,而是指他的境界、德性,不同寻常,超凡入圣。《易传》给他的定义是:“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 先天下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 ”明白了“人”与“仁”及“大人”的这种关系,我们就不难理解,曾子为什么把“为人谋”看得如此重要。
在《论语·泰伯》中,还有曾子的一段话:“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这里曾子明确讲到,以“仁”为己任,直到生命结束,这是一个儒者毕生的理想与担当。所以,把曾子的“为人谋”理解为为“仁”谋,丝毫没有勉强,这与《大学》讲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宗旨也完会一致。
这样一来,把“为人谋而不忠乎”列为“一日三省”的头条就觉得天经地义,再恰当不过了。
但新的问题是,如果说“为人谋”的真正含义就是“为仁谋”,为成为“与天地合其德”的“大人”而谋,为实现修齐治平的伟大理想而谋,那这和“忠”与“不忠”又有什么关系呢?
《周易》大传中有一句十分重要的话叫“一阴一阳之谓道”,对这句话人们有不同的理解。但这里要强调的是,儒家思想的核心用四个字来概括,就是“内圣外王”,而外王又是建立在内圣的基础上的,所以“一阴一阳之谓道”这句话,首先要从内圣的角度去理解,它的核心意义是告诉我们内圣的途径,或者说是讲修道的基本要素,基本原理。阴阳两极是道的基本要素,阴阳两极的相互作用,和合与转化,则是修道的根本原理。就好比一个家庭,起初最基本的构成是一男一女,因为这么一对男女结合才有了这个家庭,而这个家庭能否兴旺发达,关键也在这一对男女的素质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仁”作为儒家思想的核心范畴,其最重要的内涵正在于它是“一阴一阳之谓道”这个基本原理的形象表达,古人已经指出,“仁”就是如同桃仁杏仁的那个仁,而我们知道桃杏的那个“仁”是两瓣合成的,那两瓣就意味着一阴一阳。所以“仁”里面有阴阳,这就对应了太极中含两仪,两仪合为太极的思想。“仁”又是果实的内核,也是中心,所以“仁”和“中”又密不可分。由此可见“仁”不仅是“中”的形象表达,也是“太极含阴阳,阴阳合太极”的形象表达,是“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形象表达。(“仁慈”“仁爱”等意思则应视为是由此引申而来的。)
从“仁”的这个核心内涵以及“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名言我们不难想到古圣先贤的另一句话,叫“孤阴不生,孤阳不长。”就如一个男人生不出小孩,一个女人也生不出小孩。必须男女结合才成。
重点来了!修道也是一样,要修成一个“与天地合其德”的大写的人,一定要先找到内在的阴阳两极,(也叫内在的天与地),然后通过修炼,使阴阳两极结合。这就是老子所说的“道法自然”!也是“一生二,二生三”的真义!而“二生三”的关键,用儒家的话说叫“致中和”,或者叫“唯精唯一,允执厥中”,用道家的话叫“抱一守中”,用禅宗的话叫“守一不移;而曾子说的“忠”字,则是以上意思的另一种表述,只是更加含蓄,更加形象而且简洁。
这里触及到了儒道两家的核心,也是两家共同的最高机密。但由于天机不可泄露的缘故,进一步的说明自古只在师徒间口耳传授,没有人道破,所以许多人会在这里迷路。这里再借古圣先贤的言教稍加阐释。
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生一是通过特定的修为发掘出内在宝藏,太一本体,这一步,儒家叫知性,知天(中庸与孟子的说法)。找到后,认识这个本体,以禅宗的话说就叫“见性”,以老子的话说就叫“得一”。得一然后才能抱一,抱一儒家也叫“止于至善”(大学)。抱一然后才能使心回归中正,大学叫“正心”,所以抱一与守中常连起来说。抱一守中的火候恰到好处时,阴阳两极就会合一,有人也叫“能所合一”。这个过程就是儒家所谓“致中和”。通过致中和,达到“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的境界,也叫“后天返先天”,也可以叫作“转凡成圣”。
明白了仁与阴阳的关系,明白了修道的基本原理,再来看“忠”这个字,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意义。“忠”字上边是一个“中”字,下边是一个“心”字,这个字形不仅表示心很中正,不偏不倚,同时还表示,这个心是谦下的,踏实的,没有倨傲,也没有虚浮。就像一个忠心耿耿的臣子对他的君主,或者一个克尽职守的下级对上级,既谦恭有礼,又一心一意。还有,忠的发音也同“中”。而“中”的意义及重要性,在《中庸》里有一段著名的论述,是大家都知道的:“中者,天下之大本也,和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天地位,万物育,是形容大人的理想境界,而致中和则是达成这一理想境界的途径。而忠,实际上正是“致中和”另一种表达。
内在的阴阳两极,彼此之间的关系可以有多种比喻。君臣关系,父子关系,夫妻关系,兄弟关系,朋友关系。所以儒家讲五伦,讲孝悌忠信,都有内外双重的含义。佛家说“佛以一音演说法,众生随类各得解”,其实儒家的教说正是这样。一般人多半会以世间的伦理道德去理解,门内人则还会从内圣的角度去理解其深层的含义。所以儒家还有一句话叫“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就是说,即使过了一百世,(一世三十年,百世约三千年)再有圣人觉者出现,他和先圣可以心心相印,可以灵犀相通。
刚刚说到,“忠”与“中”密切相关,与中庸说的“致中和”一脉相通,忠就是成仁之道,就是和合阴阳的秘诀,就是成为“大人”的必由之路。这个“忠”字与《易经》当中“元亨利贞”的“贞”也相通,有守正不移之意。所以后世有“忠贞”一词。只是越后来人们越习惯于把“忠”这个字运用于社会伦理层面,而它的灵性内涵渐渐地不为人知了。
总之,曾子说的“忠”也好,《中庸》说的“致中和”也罢,还有儒家讲的“唯精唯一,允执厥中”,都是指示修道的根本方法,有人也叫“抱一守中”。但要抱一,先须得一。好比说,一个女子要想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先得找到与自己匹配的另一半,一个有德有才的郎君,然后呢,须要一心一意,忠贞不二,和他朝夕相伴,一起生活。这样才能创造出一个幸福的家庭。
至于怎样找到内在的另一半,这个需要过来人直接传授。
接下来看曾子的第二句话,“与朋友交而不信乎?”该如何理解?我们都知道为人应该讲诚信,但为什么曾子特别强调“与朋友交”呢?
在这里,理解“朋友”二字的内涵是重点。
在《易经》中,多次出现“朋”字,如“西南得朋,东北丧朋”,“朋来无咎”,都是指朋友。但实际上这只是比喻,它不是指世间的朋友,而是指内在的真阳本体。这个真阳本体,易经中称为乾,而与之相对的另一极是阴,易经中称为坤。阴与阳既可比喻为雌雄,夫妇,因为可以合为一体。但在不同情况下也可比喻为父子,君臣,兄弟,朋友,因为阴阳都有不同的层次,位格。
不管是哪种状况,不管用什么比喻,阴阳两极的关系总是以和为贵。如果比喻为父子,那么“孝”字就是要诀,如果比喻为君臣,那么“忠”字就是要诀,如果比喻为兄弟,那么“悌”字是要诀;如果比喻为朋友,那么“信”字就是要诀。当然从世间法来说,父对子要慈,君对臣要爱,彼此各有义务与责任,但是,因为在内圣的道路上,心是属于阴的一极,负主要责任,多辛苦,多操劳,如同公司的经理,朝中的大臣,或家庭的妻子,儿女,弟弟,而相对的性则属于阳极,所以我们才看到,古人强调忠孝比强调慈爱更多。
内在的真阳本体是通过修行者的发掘才显现的,行人得此真体,最初象是遇到一个好朋友,可以作伴同行,可以彼此信靠,互相帮助,但归根结底,这个本体就是行人的安身立命之处,是最终的归宿,是这个心休歇安顿的地方,所以《易经·复卦》中说“朋来无咎”,而《论语》中开篇第一章也说到“有朋自远方来 不亦乐乎”,可见这个“朋友”意义重大,不同寻常。顺便加一句,行人遇到这位内在的“朋友”,也常被比喻为公主遇到的白马王子。所以,曾子说“与朋友交”,除了字面意思外,深层的意思是指内圣修行中阴阳两极的相互作用。
“信”是交友的基本原则,古人说:信者,诚也。诚实不虚叫做信,表示我们的心表里如一。因为修道是自己的事,如古人所说,“古之学者为己”,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所以修行必须以诚信为本,而绝不能自欺欺人。这和交友的原则正好一致。我们对朋友一旦缺乏诚心,不讲诚信,这个朋友关系就注定长不了。此外我们还要知道,儒家在把仁义礼智信与五行相配时,“信”是与五行中的“土”对应的,而土正位于五方的中央。所以,强调“信”,还是在强调“中”,“与朋友交而不信乎”,这句话还是在强调致中和,强调抱一守中这个根本宗旨。
这就难怪曾子把“为人谋而不忠乎”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连在一起说,因为两句话说的其实就是一回事,只不过用了两个不同的比喻而已。
这样的表达方式,是儒家学说的一个突出特点。既能让入门的弟子领会其中的深意,又不会让外面的人及后世的读者感到神秘怪异,反而让他们也能得到道德的薰染。
再看第三句:“传不习乎”。传,旧注说:“受之于师谓之传。”指老师传授给自己的。但这个传授究竟指什么?古人从不明说。这里不妨稍加提示:它不是指一般的知识或技能,而是指老师传授的修道方法。习,与“学而时习之”的“习”字一样,指练习、实习、演习,意思是,老师传授的修行方法,比如说你跟一位佛教的师父学习打坐也好,内观也好,是每天都应实践、练习的,不可荒废。否则,修行就不会有结果。所以曾子的一日三省中,要把这一项列入,因为对一个修行人来说,它太重要了,没有这一项,一切都是空谈。
到这里,我们便明白,曾子的一日三省,原来都是讲修道的事,修行的事。
我们再把这几句话与《论语》开篇第一段作一对照,就会有更进一步的理解。“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曾子的“传不习乎?”与孔子的“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明显有关。学生“学”的,就是老师“传”的。传了学了必须“习”。所以王阳明的书叫《传习录》。曾子的“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和孔子说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显然正对应。从远方来,不容易,必须珍惜,以诚信相交。让友谊开花结果。我们理解了曾子的话,也就能更好地理解孔子的话,反过来也一样,理解了孔子的话也就更理解曾子的话。他们讲的都不只是字面上那层意思,而是直指内圣的心法,大道。由此也可以理解为什么《论语》的开篇首章就是“学而时习之……”
明白了这些,我们对孔子说的“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也有了更深的理解,对整个儒家的学说也会有一种新的理解。内圣之道是深邃奥妙的,外面的人不理解,是很正常的。所以孔子告诫弟子,一个有志于大道的君子,不应为此而烦恼。
正因如此,所以儒家总是用入世的语言同时传达出世的心法,他们叫做“合内外之道”。也正因为如此,儒家学说从古以来就受到许多误会与曲解,但它的生命力却经久不衰,历经数千年仍深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