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楔形文字传奇

23. 楔形文字书写革命

发生在乌鲁克的神话，并不能为楔形文字神创论提供充分的证明，但乌鲁克出土的楔形字泥板，特别是德国考古队后期发掘到约5000块原始文字泥板，是迄今所知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在人类文明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能够帮助我们对楔形文字的起源和变化做出更详细的探究。让我们在此，放缓度量文字发展进程的脚步。

以乌鲁克为代表的两河流域文明是建立在泥土上的文明。

泥土在美索不达米亚的作用极为重要。这一区域资源贫乏，没有建筑用的石头，也没有金属矿藏。但是，这里有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不仅水边有大量的泥土，还生长着很多芦苇。人们用泥土建造房屋，用泥土制造日用器皿，用削成三角尖的芦苇秆在泥板上画图写字。与波斯的楔形文字能刻在悬崖岩石上不相同，泥板就是苏美尔人写字的“纸”，就是古代两河文明传向四方的媒介。在最早期的泥板上，文字为象形文字，图形符号垂直书写，如下图所示：左上角的手表示“收到”，凹点为数字。

削成三角尖的芦苇笔秆和图画文字泥板

再来观察另一块乌鲁克泥板。这块用圆柱印章压痕了各种符号的泥板，出土于乌鲁克Ⅲ期（B.C.3100-B.C.2900）。仔细看看，据说上面画有男人、猎狗和野猪。不过，最清晰的是若干束大麦的麦穗。很显然，麦穗上方用芦苇秆的圆头戳了几个圆孔，用来表示大麦的数量。文字学家说，这就是苏美尔原始楔形文字泥板，叫做“古朴泥板”，充当记录大麦数量的账簿。

原始楔形文字泥板 B.C.3100-B.C.2900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馆藏

下图是一幅更清晰的古朴文字泥板，同样记录的是食物供应情况，图上还能看到人在吃饭的图画。读者还可以回翻到第21节《开天辟地乌鲁尔》，最后显示的几幅古朴泥板图，都刻有原始楔形文字。

记录记录食物供应情况的古朴泥板

所谓原始楔形文字（Proto-Cuneiform），从笔划上讲，是用芦苇笔尖在泥板上画出的曲线，也叫线形文字；从字形上看，就是代表物体的图画，如大麦、猎狗、野猪和人头，并没有什么“楔形”标记，属于象形文字，它体现了文字的图画起源假说。

其次，原始楔形文字仅仅记载几个关键词，带有浓厚的助记性质。原始主要不是指字形，而是指功能。英国历史学家保罗•克里瓦切克（Paul Kriwaczek）举例说：“伊南娜神庙的两只羊”，只能告诉我们羊和它的数量，并不能告诉我们这些羊是被送到神庙，还是从神庙里被接走的，也不能告诉我们这些羊是死的还是活着。这里的词序并不重要，既可以是“two flock of sheep”（两群羊），也可以是“sheep flock two”（羊群两）。它不能完全表达语言，只能表达语言当中的主要成分，一种是名词，一种是数字，文字中还没有动词。显然，原始楔形文字作用是用来记录苏美尔人的经济活动，也就是说，主要是帮助他们记账。

因此，最早有文字记录的泥板是苏美尔人的记账收据，即记录谷物、织品、牲畜及其数量的符号，其中甚至有表示啤酒的符号：一个陶器外形的字框里画着几条线。正是祭司和百姓要记录收入和支出，才有了对文字的需求。

不过，最开始的记账，苏美尔人并没有采用泥板，而是用粘土或陶瓷制作小标记来代表物品，称为代币（或陶筹）。

苏美尔人的文字代币，每个代币代表不同的商品

代币通常被放在密封的粘土信封里。为了显示信封里的东西，他们也把代币的形状压在粘土信封的表面。

粘土信封和陶筹代币

不久，人们发现了有同样作用但更简捷的方法，即将代币直接按压在一小块湿泥板上，印出不同的形状来代表大麦、牛羊和啤酒。下面这块泥板记录了寺庙向工人发放每日定量配给的大麦啤酒，啤酒是美索不达米亚的主要饮料，泥板上印着五种不同类型的数字符号。

大麦啤酒泥板 乌鲁克晚期 B.C.3100-B.C.3000 大英博物馆馆藏

统计乌鲁克出土的古朴泥板发现，按照文字的内容，可以分为记账泥板（占85%）；以及辞书泥板（占15%），其中还有数量可观的“字表”，包括动物名单、陶器名单和职业清单等，被认为是训练抄写员用的教科书。

原始楔形文字不能算作真正意义的楔形文字，这种情况大约延续了500多年，直到考古学家在苏美尔找到了B.C. 2600的新物证。

让我们把时间拉回到1901年前后，那位认为乌鲁克极难发掘的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德国教授希普莱西特，造访了正在巴比伦考古的罗伯特•科尔德威，告诉他应该到一个名叫泰尔法拉 (Tell Fara)的地方同时开挖。

请读者回忆前几节讲到过的科尔德威，在德国东方学会的资助下，他发掘出了尼布甲尼撒二世建造的辉煌城市巴比伦城。科尔德威有位卓越的助手瓦尔特•安德烈（Walter Andrae），一直跟随他征南闯北，也曾独自主持发掘了亚述王国的首都亚述城，出土泥板文献16000多块，棱柱铭文、圆柱铭文、印章、雕塑和其他文物不计其数。

泰尔法拉是苏美尔南部的一个大土丘，在尼普尔以南约 55 公里处，从北向南延伸约一公里。总面积约120公顷，其中约35公顷的土丘高出周围平原3米多，最高处9米。该遗址由两个土丘组成，一个比另一个大，中间被一条古老的运河河床和一座较低的城镇隔开。科尔德威听从了希普莱西特教授的建议，决定由安德烈带走30名巴比伦遗址的民工，前往这个大土丘同步发掘。安德烈后来又雇佣了约200名工人，因为法拉遗址的建筑和文物越挖越多。

卓越的德国考古学家和建筑师安德烈，青年时期在德累斯顿接受过严格的建筑和艺术训练，多年的考古经历又把他的科学发掘技术锤炼得炉火纯青，还特别擅长用素描绘出考古遗址细节生动的画作。他在泰尔法拉挖出的建筑物有宫殿、官邸、神庙，文物有金属器物、陶器和泥板等等,收集了大约 1000 块乌尔第三王朝早期的楔形文字板。有学者释读了其中一个楔形文泥板，发现法拉原来就是苏美尔人建立的古城市之一，与埃利都齐名的苏鲁帕克（Shuruppak）。苏鲁帕克如今的位置在伊拉克，它始建于B.C.3000的乌鲁克后期，历史不算太长，后来成了一个粮食储存和配送的城市，拥有比任何其他苏美尔城市更多的粮仓。它在B.C.2000后不久就被遗弃了,人们放弃它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河流改道。

瓦尔特·安德烈 WIKI百科

苏鲁帕克的名声还在于它是乌特纳比斯提姆（Utnapishtim）的故乡。请大家再次回头看看第16章介绍的世界第一部名著《吉尔迦美什史诗》，乌特纳匹什提姆是乘坐“诺亚方舟”躲过了大洪水的英雄，同时他也是苏鲁帕克国王的儿子。英雄故乡必有神圣宝物，安德烈在苏鲁帕克挖到了近300块真正的楔形文字泥板，与以往原始楔形文完全不同，在当时也绝无仅有，代表了苏美尔楔形文字发展的一个里程碑 —— B.C. 2600前后，苏美尔早王朝时期发生的楔形文字书写革命。

不同职业的头衔列表，来自苏鲁帕克的泥板，佩加蒙博物馆，柏林

苏鲁帕克发掘的多数文物和泥板，都被安德烈运回了德国，保存在柏林佩加蒙博物馆（Pergamon  museum）。也有一部分苏鲁帕克出土的楔形字泥板，目前保存于大英博物馆和法国卢浮宫里。

作者摄于德国柏林国会大厦

德国柏林佩加蒙博物馆（Pergamon  museum）

我们这里将以一块苏鲁帕克出土的泥板为样本，向读者展示书写革命之后真正的楔形文字。苏美尔文从象形文字最终演变成楔形文字的书写革命，经历了近500余年逐步演变的过程，它导致了苏美尔文字第一次重大的改革：从线性文字向楔形文字的字体转变。这也是我们在前面章节一再提到过的文字体改革，因为有了这里的“第一次”，才跟进了以后的“第二次”和“第三次”。

泥板上的总督银币概要，B.C. 2500，来自伊拉克苏鲁帕克，大英博物馆馆藏

这块泥板从内容上讲，是一位地方总督关于银子的汇总表，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但是，我们清楚地发现，苏美尔文字的外形已经发生了完全的改变。

此外，考古学者还在苏美尔古城邦阿达（Adab），找到了有关苏鲁帕克楔形文字的新证据，即B.C.2600-B.C.2500年间，苏鲁帕克国王告诫他的儿子、乘坐“诺亚方舟”的英雄乌特纳匹什提姆的一段教诲。这段语录被写在泥板上，它就是被称为《苏梅帕克箴言》的苏美尔最古老的文献之一。《箴言》的片段写道：“舒鲁帕克国王告诫他的儿子乌特纳匹什提姆：不要买太会叫的驴，不可玷辱他人的女儿，也不可在院子里祷告，不要顶撞你的父亲，更不要睁开沉重的眼睛。”从这块泥板上，我们可以更清晰地观察到楔形文字在书写革命后的变化。

《舒鲁帕克箴言》泥板片段，约B.C.2600-2500，阿达（Adab）

苏美尔的文字写在泥土上。泥土的黏性大，用芦秆笔很难精确地画出图形曲折的轮廓。相比较而言，用笔尖在泥板上刻写直线或者压下痕迹就简单得多。因此，在文字书写的过程中，芦秆笔的圆头逐渐被尖头取代。尖头笔必须先压入泥板表面，然后再刻写笔划，因此字符的每一个笔划的起笔处都带有一个三角形的头，像一个小木楔。文字从线形变成楔形，成了真正的“楔形文字”。它的字形也从原来象形文字中几乎看不出楔形的圆笔划，变成明显楔形的横、竖、斜、拐等笔划。它的字体也变成了方形繁体，相当于我国的甲骨文和金文。

此外，楔形文字的书写次序也发生了变化。最早的象形符号画在小方框中，从下而上直行书写。约在B.C.800，泥板上刻写的象形字符已经开始变为从左至右横向书写。当转变为楔形文字后，泥板的书写顺序，延续了横行书写的方式，粗头（钉头）在左，细头（钉尾）在右，楔形符号转了90度。但为了美观起见，石碑上依然竖行刻写。

泥塑头部的楔形文字 B.C.2800-B.C.2300, 伊拉克苏莱曼尼亚博物馆

为更清楚地观察苏美尔楔形字的整体形象，我们把现代人用苏美尔楔形字摹写的一段文章（《世界人权宣言》第一节），贴在下图，请仔细欣赏美观的文字外貌。其内容翻译为：“人人生而自由，在尊严和权利上一律平等”。

苏美尔楔形文字片段观赏  by Vincent Tsin

仍以啤酒为例，从以下“酒坛”的文字表述变得越来越抽象和简洁的现象里，我们可以看到，书写革命将推动楔形文字不断进化。

表示啤酒符号楔形文字的历史演变  引自汤姆•斯丹迪奇《文明的进程》

书写革命更重要的当然还是文字功能的转变。

随着时间推移，文字符号从帮助记忆逐步发展到记录语言，有了“动词”连接句子，苏美尔人不必再为猜测象形文字的意思而烦恼。自书写革命之后，读到一组符号就能够明确某个概念，这个概念能清楚地表达作者的意思。书写中使用的具体图画，也逐步演变为抽象的楔形字符。

此时的苏美尔人，也开始把某些楔形符号与苏美尔语的发音相结合，有了可以表音的音节符号，以表达属于黏着语的苏美尔语（它的词语由黏在一起的词段构成）。某些抽象的符号用来代表词的“声音”，而不是简单地作为表达词义的“图片”。使文字的作用从辅助记忆，发展到书面表达语言，从功能上适应了书写革命的要求，使苏美尔文字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真正的文字系统。不过，苏美尔人从未发展出一套真正的字母表，表音是基于音节而不是单个的音素。

从乌鲁克开始到苏鲁帕克书写革命之后，苏美尔文字符号的数量亦从1000多个减少到600个，以简化所书写的文本。符号的数量减少，成为了楔形文字的发展趋势。

我们将在下一节，以“大麦”为例继续为大家展开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