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先决条件,第二日,便有一则流言自恒水北岸散播开。当明煜神君抵达神族西南守军营地时,相当满意地发现这个流言已是一阵风般传到了这里。
小兵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皆是在讨论失踪了的洛茵仙君究竟是在魔族还是在妖族,亦有掏金锞子押注的。他们讨论得有些上头,竟都没有在第一时间注意到营地里来了个人物。
小兵结巴了,“殿下,统帅他……他不在……”
明煜神君当然知道衡曜神君此时并不在营中,他这一趟妖族之行前便都打探清楚了。
虽然不过是明知故问,但为了遮掩,他还是问了,“衡曜神君去哪儿?”
小兵继续结巴,“说,说南荒有点事,所以……”
玄衣皇子唔了一声,略作惋惜状,“如此啊……那天祁君在不在?”
小兵点了点头。
久别即将重逢,他心中难免有些小雀跃。但在外人面前,明煜神君还是不得不装得正常些,平静些。然而即便如此,他的语气听起来还是有些难掩的高兴。
“敢问天祁君现在在哪个营帐?不知可否为本殿下引路?”
这个小兵大概是没见过什么世面,一见他就紧张,一紧张就结巴。“啊”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个字来,只右手不听使唤地往主帐指了指。
明煜神君兀自道:“本以为你不过是结巴,怎么还突然哑巴了呢!算了,不用你引路了,我自己去便是!”
小兵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这位尊贵的太子殿下走出了老远,他才重新恢复了说话的本事。
他结巴道:“天……天祁君,在……睡觉……”
大白天还赖在床上打瞌睡的天祁君此时睡得正酣,黄粱美梦一个接着一个,叫他有点儿应接不暇。即便他觉得自己已经有点力竭,但还是硬着头皮融入了下一个旖旎的梦境。他刚刚亵渎完他的殿下,连气都来不及喘匀便又来了个一模一样的。公孙念明知这不过是又一场梦,却依旧沉浸其中无法自拔。毕竟,这种旖梦可不是经常能有的!眼下还接连做了三个,简直是堪比撞大运!
他梦中呓语,“子炎……”
此时,明煜神君恰巧掀开帐帘一脚跨进军帐,乍一听见他做梦都直呼自己的表字还叫个没完,吓得赶紧在门口下了个结界。
公孙念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额头上覆着厚厚一层热汗,嘴里还呜呜哝哝的。
“又做噩梦了吗?”
他在床榻边坐下,心中忧愁无垠。伸手就着自己的衣袖给他擦了擦汗,明煜神君却发现对方的脸烫得有点不正常。他仔细观察了一番,复又琢磨了一阵,并且结合自身经验,认为公孙念这梦可能不一般。
心中有一股怒火腾起,明煜神君清楚得知道自己生气是为了什么。他正处于神生最艰难的时期,为这段情义和神族的未来殚精竭虑,经常连一个安稳觉都求不来。而公孙念,却能在梦里做着他不敢去奢望的事情。明煜神君觉得有人在用尖锐的指甲一下一下刨着自己的心底,刻下了一道道又痛又痒的血痕。
即便知道接下来的这个举动不合礼法体统,明煜神君还是无法自控地伸手掀开了公孙念的锦被。他想要亲眼看一看,验证一下自己那羞涩的猜测。
一股湿热气息扑面而来,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只这一眼,他心中的妒性便再也压制不住。那一瞬,明煜神君疯魔了一般想要把公孙念摇醒,问他梦里的那人是谁!即便他明知那个人可能就是自己,但他还是嫉妒,妒得发疯。他嫉妒梦里的那个闫子炎,可以放纵,可以放肆,而自己却不得不龟缩在这个规规矩矩的空壳里,处处受制,还得步线行针。
四月的西南荒清雨潇潇,湿冷依旧,即便是在帐内,也没有温暖到可以只穿里衣不盖被子的程度。
公孙念生生被冻醒了。他精疲力尽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一时有点儿不知今夕何夕以及自己身在何处。
明煜神君垮着一张好看的脸阴阳怪气地问他,“你这是梦见谁了?”
即便天祁君此刻还迷糊着,也听出了他语气中显而易见的不悦。
顺着他的目光一路向下望去,公孙念便明白了他的殿下为何会生气。他把头砸回了枕头上,心中一阵窃喜,觉得这样的闫子炎其实也挺招人喜欢的。
他含着浓浓的喘息声促狭道:“殿下,你还要盯着我这里看多久?”
明煜神君愤愤地把锦被甩到他身上,“我问你梦见谁了?”
“天仙。”
公孙念不怕死般甩出了这二字天雷,随后如愿见到了他家殿下脸上山雨欲来般的愤怒,这才心满意足地悠悠把话说全了。
“天仙一样的太子殿下。”
玄衣皇子的妒恨并没因这一句不着调的轻浮浪语而消退,反而愈发灼热起来,逼得他坐立难安。他气得脸色发白,本就不那么工整的被褥被他揪出一团乱麻来。
明煜神君森冷地看着他,“世人只道你天祁君是个性情淡漠的冷面仙君,殊不知你那宝相庄严之下藏着的竟是一副流氓的嘴脸!”
一觉睡醒就被赞了一句臭流氓,公孙念不怒反笑,似乎还挺享受这个特别的“赞誉”。
他的声音依旧低低沉沉,带着晨起时的慵懒与沙哑,“怎么,殿下你连自己的醋都要吃吗?还是说,你是在气自己没能感同身受?”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一个字,随后就把自己裹在了锦被里,眼睛眨也不眨地观察起了这位正在自己吃自己醋的人。即便那人气得都快要头顶冒烟了,公孙念还是觉得这样的闫子炎挺有意思的。
明煜神君坐在床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竟也憋不出半句话来反驳。半晌过后,他自暴自弃地把头一垂,看起来挺神伤。
公孙念屈起膝盖骨隔着厚厚锦被踢了他一踢,“殿下,喝闷醋伤身,醋了就要说!”
玄衣皇子剜了他一眼,随后又低着头不说话了。他脸上的神色复杂,好似心头有千般万般的愁苦无处宣泄,统统积压在那块只有巴掌大的地方,浊了那双如水滴般清澈的眼眸。
公孙念这才察觉出了对方神色中的异样,赶忙把自己从锦被里剥了出来。
“子炎,是出了什么事吗?”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明煜神君极其隐忍地摇了摇头。
“你给我把头抬起来。”公孙念不容置喙道,“看着我说话!”
“没什么。”玄衣皇子避开了他的目光,扯被子给他盖,“伤还没好透,要着凉了。”
“别盖了。”
公孙念索性下了床榻,随手抓过床头的外袍搭在了肩上。
“来,与我说说。”他往床头一倚,“闫子炎,你知道你糊弄不了我。”
明煜神君低头默了许久,看起来心事重重。他半晌都没有说话,一动都不动,也不知是不是想心事想到入定了,就连他的呼吸仿佛都已停止。
周围安静得出奇,只有公孙念一人的悠长呼吸声。他没有催促,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等着,等着这人自己开口。
时间随着静默流淌着,唯有这短暂的相聚与陪伴弥足珍贵。明煜神君沉沉叹出了一口气。他闭上了眼睛,看起来很疲惫。
“沐凌,就算所有人都放弃我甚至唾弃我,你还是会站在我身边的,对吧?”他抓住了他的手,却只是虚虚地握着,“那一日你在九重天上说过,只要我需要你,你便会在我身边。”
公孙念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中太多的不对劲,焦急问道:“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既然你为了我连前程都不要了,那你就永远不会背叛我、放弃我,也不会利用我,对不对?”
“自然!”他靠了过去,握紧了他的手诚恳道,“即便身不由己不能在你身边,但心亦与你同在!”
明煜神君点了点头,眼中的阴云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坚定。
“我信你!”他站了起来,与公孙念对视,“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信你!”
“子炎,你还没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人背叛你还是有人利用你?你这是被谁给欺负了?”
玄衣皇子自嘲一笑,觉得自己堂堂一个嫡皇长子还当真是被欺负得挺惨,惨到都开始怀疑神生了。
望着公孙念,明煜神君仿佛能透过他单薄的衣裳望见他身上的满目疮痍。那一道道狰狞的伤痕,皆诉着刻骨的情,没世不忘。纵然这世间并不美好,甚至阴暗虚伪得让人厌恶,可终究还有一个心意相通之人存于心间,也算不得太过悲哀。
他一瞬释然,“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没那么好欺负。”
“也是,欺负你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公孙念习惯性地伸手去挠他的后脑勺,挠了几下似是不过瘾,索性手腕一用力,把他连头带人地按在自己怀中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揉。
“子炎,从小我就一直同你说,我们做神仙的,其实不用太在意什么颜面。若有人欺负你,你便揍回去。面子是给别人看的,罪却是自己要受的。神生漫长,如若处处顾及,那就有吃不完的亏、受不完的罪。倘若有人来欺,你尽管动手。万一碰上打不过的,就问清楚对方名号,告诉我,改日我替你去收拾!”
公孙念的肩头并不及以往那般壮硕厚实,骨头轻而易举地透过衣衫硌得明煜神君觉得腮帮子疼。他伸手圈住了他的腰,亦察觉到隐藏在宽大衣袍底下的单薄。明煜神君鼻子一酸,说不出的心疼,只得搂得他更紧。
“好了,好了!”天祁君用一种哄人的语气道,“天仙一样的大殿下,你可要勒死我了。”
明煜神君被那个肉麻的称呼激起了一身的疙瘩。他浑身一颤,想了想,又觉得好笑。在阴霾中摸爬滚打了数年的皇子终于开怀地笑了,一扫心头郁结,却依旧不肯松手,贪婪地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温存。
“沐凌,我若当真被人欺负了,你会给我出头吗?”
“从小到大,哪次不是我给你出的头?”
回忆过往近千年的岁月,玄衣皇子颓然发现似乎还真是这么回事。
许是因为生来便体弱多病,明煜神君发个儿很晚。他从小就比公孙念矮了足有一个脑袋,一直到三百多年前才好不容易赶上了半个。从前明煜神君身量还小,打架也拿不出手的时候,受了委屈便找公孙念。后来他发个儿了,在打架一事上有出息了,受人欺负还是会去找公孙念。演变到了最后,屁大点事他就去找公孙念告状,颇有一股持宠而娇的执拗。因这位有头有脸的皇子觉得左右无论自己打不打得过人家,公孙念都会帮他出头将对方揍得找不着回家的路。既然不用自己动手,他也乐得躲在一旁安静地看别人笑话。
想到这处,他又笑出声,索性将脸埋进了公孙念单薄却温暖的肩头。
一叶被巨浪摧残过的小舟,在碎浪里滚过了朝夕,终于漂回了安全的港湾。
明煜神君调侃道:“你就吹吧!你现在大约连我都打不过!”
“要不要试试?”公孙念偏头去蹭了蹭他的脑袋,“你上次托人捎来的那几瓶丹药还不错,打你一个不在话下。”
“那如果欺负我的是一群比我还厉害的人呢?打得过吗?”
公孙念唔了一声,“把仙元调动起来,也还是能干得过那一群人的。”
“还是没好透不是!”
“那也够替你出头了。”
明煜神君彻底平静了下来,话语中带着淡淡的满足,“你在,真好!”
“殿下,你才知道我好?”公孙念复又用力揉了揉他的后脑勺,“子炎,你要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在!”
他嗯了一声,慵懒中透着坚毅,“我当然什么都不怕!”他复又释然一笑,“你在,我还怕什么呢!”
在公孙念的怀中赖了一会儿,明煜神君不得不作离开的打算。君臣有别,即便他们的关系再好,可现在帐外到底还守着两个天兵,且这两个天兵也不知是哪头的。无论如何,他都不便在这个敏感的时间在公孙念的帐中久留。明煜神君并非怕此事传到天帝耳朵里受到责难,他只是怕自己这一举动会连累到公孙念那本就岌岌可危的未来。
“沐凌,我这便就要走了。”
“回从山吗?”
明煜神君点了点头,“后面你可能会听到一些传闻,这件事我不便与你说得很细。衡曜神君现在坐镇西南荒,大约还能镇得住我父君布在此地的眼线,他们应该不敢轻举妄动。但倘若之后你独自在这西南荒主持大局,切记时刻留意那些人,万不能让这营中的任何一个人渡恒水往南岸去!要不了多久,三族恐要有一战。不管这一战是真打还是佯装,都得是八荒统帅带兵,你千万管住自己的手和自己的嘴,留在这里,别出头!”
公孙念愣了片刻,神色清明地问他,“此事是否与失踪的洛茵仙君有关?”
明煜神君不否认,“看来你已经听说了。此事牵涉诸多,内因错综复杂,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你只需记住我方才说的话便可!”
“我觉得你需要花点时间给我把事情交代清楚!”
“恐怕不能了。”他拍了拍公孙念的肩膀,“信我!终有一日,我会把这个乱局彻底解开!”
公孙念心中腾起了一丝不祥,继而引出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心慌与焦虑,“闫子炎,你老实告诉我,你要去做什么?”
他扯了个自信的笑脸给他,“沐凌,你信不过我吗?”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我不许你去做任何危险的事情,听到没有!”
“这件事总是要有人去做的。于公于私,此事我都义不容辞。”明煜神君软了口气,安慰道,“你放心,我有分寸。”
说完,他转身便要走,却被公孙念抓住了胳膊拽回了跟前。他用了很大的力气,似是在警告他。
“闫子炎,你若有闪失,我……”
“发疯吗?我知道的,也领教过了!”明煜神君笑着覆上了他冰冷的手,握得紧紧,“这一生,无论多长,我都与你共进退!”
“别说傻话!”公孙念正色道。
“沐凌,眼下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去做,非常非常重要,关乎天下苍生与神族未来。答应我,在事成之前,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给我足够的时间,让我把这件事情解决掉!”
明煜神君几乎是面不改色地说完了这几句霹雳一般的话,他神色泰然,似是早已下定了决心,也将生死置之度外。公孙念本还想吼他几句,让他清醒点,此刻看着他脸上的神色却颓然意识到已经来不及了。他太了解闫子炎了,一旦下定了决心,即便是天崩地裂,那人也不会回头。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汇成了一句沉沉的“知道了”。
公孙念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个小王八蛋究竟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以及到底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让这个曾经没心没肺只知道装废柴的皇子变成了现在这样。但无论如何,有一点公孙念还是知道的,他会成全他的念想。
无论生死,与他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