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好合同,把钱打到开发商大叔的账户上。房子就属于我们。
省去了一手交钱一手交钥匙的仪式。因为这房子根本就没有门窗,没有锁,自然也就没有钥匙。一楼的客厅里,不知是谁放了一张狗皮,大约是想等它自然风干。
在我们看的每一幢房子里都堆着各种各样的东西。大到拖拉机,小到水桶,铁锨。还有一幢房子直接变成柳编车间,纪委妇女在客厅里有说有笑地编筐,成品就堆在其他房间里。
“仓库啦。”开发商大叔说。 显然这些人并没有跟他说过要借房子用用。
“这里凉快。”一位妇女笑着说。那语气,那神情就跟她正坐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乘凉一样。
我很奇怪开发商大叔为什么不用锁把没卖出去的别墅锁起来。钟先生说农村就这样,都是乡里乡亲的,用就用吧。
那张狗皮后来就不见了,我们也不知道是谁的。总之,这房子终于完全属于我们了。钟先生买了一把锁,把院门锁上了。
人总是很愚蠢地自以为是。
很快我便发现,这房子早就有了主人,不止一个,而是各种各样,许许多多,千奇百怪的主人。
按照小区的规定,房前屋后,道路以内都是我们家的地。可是我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却发现我的土地上早已被人家种瓜点豆了。院子前栅栏边,三嫂种了两棵南瓜,数棵扁豆。
南瓜已经开出了不少金黄的花,瓜秧正拼命地沿着栅栏爬着。我担心它被风刮下来,就找了根绳子系了系,祈祷它好好长,将来花儿落了结个大南瓜。
扁豆是相当泼辣的一种蔬菜,墙角边,篱笆旁随便挖个坑,撒下两粒种子,便很快生根发芽,蓬蓬勃勃地长起来。秋风一起,茄子黄瓜豆角陆续枯萎下架,而扁豆却越发精神啦。紫的,白的,半紫半白的花儿在秋风里,蓝天下妖娆多姿,招蜂引蝶,极力卖弄着自己并不妩媚的面容。乘船的豆荚日渐饱满,颜色也由浅绿变成了浓绿。给秋日萧瑟的田野,农家小院,增添了不少生机与雅致。
我是很喜欢扁豆的,一直觉得郑板桥的对联“一庭春雨瓢儿菜,满家秋风扁豆花。”好是好,却没有写出扁豆的风骨和神韵。倒不如《浮生六记》中沈复和芸娘将扁豆中在砂盆里,制成活花屏来的有趣,实用。将来久居乡野,可以一试。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
南瓜和扁豆是自家三嫂种的,不必多虑,我只坐享其成便可。其间害得有劳三嫂打理除草,浇水,搭架子等诸多事宜。
在我家屋后种豆子的人也被我婆婆打听出来了,是开发商大叔的外甥女——我们的后邻居。听说房子被我们买了,她就跟我婆婆说把豆子拔了吧。我们自然是不好意思拔的,毕竟人家种豆子时房子还不属于我们,姑且让豆子长在那里吧。再说啦,如果豆荚熟了,我去摘一篮煮个盐水毛豆来吃,想来她也是愿意的吧。再一想其他空房子屋后杂草丛生,乱石林立的情景,我们对她还是有些感激的。
我曾经设想在屋后搞个玫瑰花园,种点大马士革玫,既可赏花容,嗅花香,又可制玫瑰花茶,熬玫瑰花酱,为山村生活增添一些高雅的趣味。吸引一些只能居住在闹市的文人墨客的艳羡的目光,想一想,心情便会愉悦起来。
后来发现这个花园只能变成停车场。
房子的一楼专门留了一间屋子当车库,车库的门市向北开的,而且和其他房间是相通的。
我不喜欢这种设计,但是钟先生说如果没有车库的话,将来没法停车。
真是狭隘的小民意识,偌大的村庄,无边无际的田野,停不下你的那辆小车?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钟先生哪上坡,进门必熄火的技术,估计每次倒车入库,没有一两个小时是不行的。 在我的略加暗示之下,钟先生很痛快地同意把车库门堵上,屋后改成停车场了。
知道我们买了别墅之后,公婆简直就是欣喜若狂了。作为耄耋之年的农村老头老太太,别墅的价格的他们来说是天文数字,当然,他们也不理解什么是天文数字,也许连听说都没听说过这个词。
他们更没法理解,差不多的别墅在我们居住的小城里,价格对我们来说也是天文数。
婆婆对大奶奶说:“没想到,五子还怪有钱唻。”
钟先生把这句话学给我听时,解释了一下大奶奶是谁,但我早已忘记了。虽然成为钟家媳妇二十多年,因为一向不在村子里住,所以我对钟先生嘴里的大奶奶,二爷爷,三大娘,四婶子等人物实在是分不清楚。
况且钟先生和我聊天时,有可能一次提到三个大奶奶,而这三个大奶奶便有可能是三个不同的人,本家的,近门的,外姓的,旁亲的……皆有可能。
我总是听得糊里糊涂的,胡乱应着,下次再提起时,我依旧不知道是哪一门子的奶奶。
公婆住的老房子离别墅大约有一里路,出门向北,再向西,再向北,最后向东,就到了,都是极平坦的水泥路,很好走。
但是在我们买别墅以前,公婆的活动范围是很狭小的。自家院子和院外的路旁是休闲娱乐的主要场所。而所谓的休闲娱乐也就是种种菜,与为书不多的几个年纪相仿的人聊天,闲坐。据婆婆讲,老屋往前数七排都没有人住,大都去城里买房子了。除了逢年过节,村子里是寂寞的。
钟先生留了一套钥匙给公婆。最初的几天,老两口便不辞辛苦地奔波在去往别墅的路上。婆婆腿脚不方便,稍微远一点的路,就需要公公用轮椅推着她。
烈日当空,原本寂寂的乡村公路上白有了一道感人的风景。八十三岁的婆婆坐在轮椅上,比她还大三岁的公公小心翼翼地推着她,慢慢地走……
路过人家的大门,如果大门开着,门洞里恰好有人在乘凉,便停下来与人聊几句。
“大奶奶,您上哪去?来凉快凉快。”人家热情地跟她打招呼,顺手搬过一个小板凳,让公公坐下。
“你三叔买了别墅,我去看看。”
“我三叔买别墅啦。买给您老两口住的吧。”
“是啊,不让买,非得买咱庄上不是要拆迁么?怕我们没地方住。”
“三叔真孝顺。”
“孝顺。”婆婆笑眯眯的,幸福,满足溢于言表。
聊几句边接着往前走,遇到人了,情景再现。本来十几分钟的路程,总得走上四五十分钟。
在我看来,婆婆的所作所为是纯粹的炫耀,但是钟先生说这既是炫耀也是宣告。宣告这别墅我们家买了,你们别打主意啦,将来与开发商大叔有什么纠纷,这些乡亲们都是证人,证明这房子是属于我们的。
我觉得有些好笑,白纸黑字摁了红手印的合同都不管用,这些所谓的证人管用?不过村子里的事,钟先生比我懂得多,随他去吧。
在村子里,我有很多身份:三媳妇,三婶,三嫂,三奶奶,佳兴妈,五子家的,唯独不是戴老师。虽然三叔在编写村志的时候选用了我的两篇文章,夸我是钟门一枝秀。但是跟村子里的恶人杰出越多,在村子里呆得越久,我越发觉得自己回到了解放前,我在村子里就是钟家的儿媳妇,叫什么名字不重要,反正有那么多的称呼可以拿来用,而且都是名正言顺,一丝不乱。
婆婆与钟先生在村子里四处宣扬我们买了别墅,而且一再强调是买给公婆住的。而当我真心实意跟公婆说一楼留给他们住时,他们却断然拒绝了,说在老屋里住着就挺好,这别墅他们才不来住呢。
我嘲笑钟先生的虚伪,打着孝顺的幌子,四处招摇撞骗,赚得好名声。他却说,哄老人开心就是最大的孝顺。
看着这娘俩兴高采烈地在村子里逢人便说,遇人便讲,倒也是一件有趣的事。我便不再管他们啦,毕竟人活着开心最重要,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