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在外,却常常困惑于自己的故乡,可我又实在编不出除了上海以外的故乡。
我想自己是非典型性上海人。如何理解?那就先闭上眼,想象一下电视里,大街上,世俗偏见中那些典型的上海人。
事实上不少典型上海人祖上三代并非上海人。而我所知的极限,我的太爷爷在民国初年就已经在这块土地牵引着耕牛。
我所成长的地方,曾经叫南汇县,后来升级成南汇区,再升级,不是南汇市,反而成了浦东新区,消失了。
行政概念不在了,可是包括我在内的,夭折了故乡的人,不管在那里,还是在这里,都仍在呼吸。吸进的空气就算纯是他人故乡的味道,吐出来的,哪怕万分之一,也多少带一点南汇的味道。这味道,上海人闻起来,多少有些乡土气吧,尽管闭上嘴堵住了心里那句”乡下人”。
儿时的我们,还没来得及上地理课,总以为上海是一个有点远的,可怕的大城市,却又忍不住无限向往。有时候,在大人的交谈中,也会猜测,浦西是另外一个跟上海一样大的城市。
因为从来没有跟上海孩子接触过,却完全能听懂电视台的方言节目,所以不知道我们口中的,是上海人称为“本地话”的语言,而我们,也是他们所谓的,“本地人”。
本地,本地……多年之后,当我第一次听说太爷爷和他的耕牛时,才幡然醒悟,他们形容的,还真不错。可这又给我带来一个至今都无法解决的自相矛盾的问题,那么现在的上海人,是外地人?
毕竟困惑,是自己的。而上海,是他们的。
直到17岁,我们的主要语言还是本地话。有人在课后说普通话,大家还会讥讽他,又开国语了。可是同一年之间,因为去松江上大学的缘故,我才意识到那几个相同的字的不同意义。上海,是他们的。
同一个问题,在我们家一起长大的孩子里,有三种解决方式。
有一类,天经地义地保持着这份乡土气息。在上海市中心的中心的大马路上,也可以敞开嗓子,用本地话大声讲电话。这是我最佩服的,没有自信,绝对无法如此自我认同。
另一类,必须要融入他们的上海。还是打电话,听到明显的口音,我会悄悄他们捏捏一把汗,尽管他们自己以及电话那头的人,也许根本没意识到。可是如果完全听不出他们电话中的口音,我便更紧张了。直到他们挂断后,蹦出来一句本地话,我才抖抖身子,撒下满地的鸡皮疙瘩。但至少,我要佩服他们甘于舍弃部分自我的勇气。
而自己,是我最看不起的。
耻于说本地话,羞于说上海话。
也许正因为如此,我才对语言格外敏感。粤语,四川话,湖南湖北,山东山西,北京东北,各地口音我都能准确定位。英语,法语,西语,葡语,我也能成功分辨。许多老外反馈,我在外国人中是英语口音最标准的。甚至在别人的土地,用别人的语言,说着最没有口音的机场广播,方便每一个有各自口音,不一定能听懂带有他方口音的旅客.可无论如何,也无法改变我是个胆小鬼的事实。
我的选择,是逃。
这许多年来,我的本地话早已退步到几乎忘却。除了跟外婆还能结巴说几句“饭吃了吗”之类无关痛痒的话,连跟父母都只能用普通话沟通。当然母亲有急切表达欲望时候还是会用飞快语速甩我一脸本地话。而我只能用一句广东话来形容自己的无奈,“识听唔识讲”。
可是我知道,我还是我,我不是他们上海人。
曾经语文老师是大连人,保持了十几年的联系。我走了,她留了。当然她的留,对于她而言才是走。偶尔跟她发几句语音,我瞬间就捕捉出她的普通话中本地话的语调。她腼腆地说,“哎呀,他们总笑我学了满口土话。”由是我想起,我并不会排斥潮州话,惠州话,而我认识的很多广州人却会格外敏感。
在我生活的美国东南部,我也渐渐学会分辨非裔,拉丁裔口音。这些形形色色的本地话,在正统美国人心中,也许是要保留意见的,可我却觉得尤其可爱。
在这里,我可以听着别人的本地话,感受别人的奋力和无助,而不必用自己的薄脸皮去直面那些本该平等的字眼;我可以去默默同情他们,而不必让他们知道我在同情他们。
恰恰在这个充满歧视的国度,我却学到了如何不去歧视。在这里,大街上到处能见到残疾人,甚至残疾是一种极大地优势。我时常想,脑残算不算残疾,好想凭此弄一个残疾证,方便停车。
刚来的时候,总是忍不住上去扶一把。所幸自己还是那个胆小鬼,只敢想不敢做。否则很有可能结果是被人一把推开。
尊重残疾人的最好方式,是把他们当正常人。他走路慢,就让他慢慢走。他没有手拎,就让他用嘴提。他是谁,就让他是谁。因为不管他如何,他还是他,他就是他,他也只能是他。
而我也只能是我。别人问起来,只能回答“上海人”的我。因为我的故乡,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