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都后的日子过得飞快。一晃,大地春意尽显,白水幽谷复又披上了绿色的新装。
谷地西面的南疆大军营地已经建得有鼻子有眼,然而营地内的氛围却有些沉闷。许是这两支魔族的弃军在南荒南过了千百年风雨飘摇的日子,而今回到了魔都城,整军上下竟有些无所适从。
从前他们是魔族的弃军,在南荒的最南端为自己的生路而战。
现在,他们依旧是魔族的弃军,却不知道自己还能为谁而战。
然而迷茫的仅仅是军中的小兵罢了,两军之帅皆都十分清醒。他们珍惜着难能可贵的清闲日子,等待着大事降临。
那一日,正是月满,也是上原和邯羽休沐的日子。艳阳高照之下,魔都城的大街已经十分温暖了。街巷人头攒动,是北城该有的热闹景致,仿佛过去那个冬日里的残景已经成了过眼云烟。
邯羽领着他在北城的小巷里悠哉悠哉地逛着,看似随意,却是在带着上原熟悉魔都城里的每一条岔路。过去的一个多月,他们已经把整个魔都城走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也只有这些九转十八弯还格外难记的小岔路了。
日子还是一天天地在过,但今日还是与以往有些不同的,因为他们身后竟破天荒得没有跟着小尾巴。
少年郎背着双手,意气风发地走在前面。南沙军的帅离他不过一步之遥,贴得他还算近。
“好久都没有这么舒坦了!”一想到屁股后面干干净净的,邯羽就心情舒畅,“连老伍的烧饼都贱卖到了三个墨晶板子,我看今年大约会是个好年。”
穆烈尚未归都,但是已经有一批粮食运抵了魔都城。粮价跟着跌了下来,百姓的日子也就跟着好过了些许。
“烧饼贱卖,你也出了不少力。”
“那是!”
邯羽得意洋洋。他从前在魔都城就是卖肉走皮毛生意的。如今离开再回来,前前后后也不过就是一年的光景。他的人脉还在,只要他乐意,生意就还能做得起来。他把肉贱卖给了老伍,老伍又是个实诚人,烧饼的价格也就跟着便宜了。都城子民买得多了,墨晶石子也就来得快。虽然只是薄利多销,但总比冬天那会儿老伍一天卖不出去一篮子烧饼要强得多。
休沐的日子,他便骑着白鹿出谷去打野物,偶尔也会带上无所事事的上原,顺便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肆意放纵放纵,嚷个痛快。
凭借着基山猎户出色的捕猎水准,邯羽从来没有空手而归过。肉卖给了老伍,剔下来的骨头他就打着南疆大军的名义去接济穷苦的北城子民。皮毛有人要,他便卖。没人要,他就留下来送去给结步缝衣裳。虽说这生意也就做了个把月,但南疆大军的名声在北城子民的口中着实好了不少。于此同时,他也攒下了不少的墨晶石子,手头也跟着宽裕了些许。
邯羽从不乱花钱,因为那都是他给上原攒的娉礼,为的是有朝一日能风风光光地把上原娶进门。但今日是个好日子,因为他们身后没有小尾巴。邯羽觉得即便自己平时再抠门,也不能怠慢了今朝。
“你想不想吃烧饼?今天我请!”
少年郎今日心情甚好,走路都好似要蹦跶起来了。上原跟在他身后看着,满眼尽是柔情。
“每次你说要请,最后总是老伍请的。”
邯羽不屑回头,“我要是不把肉这么便宜地卖给他,他那烧饼摊早就摆不下去了!受了老子的恩惠,送几个烧饼难道不应该吗?”
“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
“老子同他不是亲兄弟,这账自然也就算得糊涂!”
上原闻言忍俊不禁,也拿他没办法,只得叹道:“好一笔糊涂账!”
邯羽嘴角一撇,“怎的,你又想说老子什么?”
南沙军的帅刚想昧着良心开口奉承他一句,忽看见黢黑深巷中迎面走来了个颇为眼熟的人,他登时收了话。
“怎么不说话?你看什么呢!”邯羽顺着他的目光,一回头,迅速锁定了目标。他啐了一口,一脚踹飞了脚边的石子,“娘的,真晦气!”
虽不过时隔一个多月,但眼前的这位老者着实比上回遇见时看起来更为落魄了。衣衫简陋,还浑身脏臭。若说上一回见到此人时,他像是个叫花子。今日再见,他已然就是个叫花子了。
老头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客气道:“这位小将军面相富贵,将来必定大有前途!小将军,算一卦否?”
“去去去,没钱!”
邯羽伸手想把这浑身脏臭的老骗子撩开,岂料却被上原拦了下来。
南沙军的主帅面色平和道:“我欲借先生吉言,自然是要算一卦的。”
邯羽猛然回头,觉得自己男人是吃错药了,“你身上带钱了?算卦是要墨晶板子的,算什么算!”
“老朽凭本事混口饭吃。”老头顿了顿,“不如这样,我先替这位小将军卜一卦。若是准,将军就赏我一个墨晶石子。若是不准……”
邯羽插话道:“你倒给我们一个墨晶石子?”
“额……”老头面露为难之色,“老朽身无分文,只能再送你们一卦。”
这谁他娘的稀罕!第一卦都算不准了,白送的那一挂不就是扯皮!
“你这老骗子倒是敢狮子大开口。算一卦你要我们一个墨晶石子?你抢钱呐!不算!不算!”
邯羽不欲在这老骗子身上浪费时间,拽着上原便要走。岂料南沙军的帅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对着那老叫花子十分客气。
“一言为定!”
邯羽顿时瞪大了眼睛,觉得匪夷所思。遂又觉得今晚回去有必要问一问庹伯,看看他到底是在早上那顿里加了什么东西,把上原给吃成了个傻子。
“先生,一边请。”
邯羽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但他觉得即便自己说了什么,他大约也不会听。
一行三人往巷子深处去,渐渐远离了喧嚣。
老叫花子走在最前面,开始神神叨叨,“要变天了!”
邯羽抬头望天,“这日头不还挺好的嘛!”
“土霸王回来了!要变天了!”
邯羽拿胳膊肘顶了顶身旁默不作声的上原,“这老叫花子怎么还疯疯癫癫的!”
南沙军的帅一本正经道:“卜卦者都是这样的,我们听着便好。”
他将信将疑,望着老头的背影充满了警惕,好像生怕他突然回头扑过来咬一口似的,拽着上原随时准备跑路。
老叫花子接着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殊不知,取之有尽时。到头来,尸殍遍野,悔之晚矣!”
光听这前半句,邯羽觉得这老头疯得挺厉害。听完了后半句,邯羽觉得这老头不但疯得厉害,还挺有学问。风言风语竟还能出口成章。
老头突然转过身来,凑到了近处仔细看他,一把乱糟糟的山羊胡须也跟着颤了颤,“小将军,你有一劫。”
邯羽嫌弃地直往后退,却撞在了上原的胸膛上,退无可退。
他结巴了,“你你你……你这疯老头子,少在这儿胡言乱语,触老子霉头!”
老头认真道:“老朽可没瞎说。”他手指西边,“你的劫,就在那里!”
邯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登时乐了。那老头指着的,不过就是棵寒掺的歪脖子树,树上也就只有一只不大不小的画眉正眨巴着无害的眼睛望着他们。
“敢情老子的劫就是一棵歪脖子树?怎的,难不成我还能栽在这颗树上?”
“树大招风!”老头捋了捋自己一团乱的山羊胡子,摇头晃脑,“树大招风啊!”
少年郎一笑置之,“你方才还说我面相富贵,这才走了几步你就说我要遇劫。我看啊,你就是想骗老子的墨晶石子!”
“老朽是说,小将军面相富贵,将来必定大有前途。说的是将来,而眼下这一劫,便在眼前!”
邯羽回头对着上原笑了,“听见没,那老头说我马上要倒霉了!”
上原十分客气地问道:“敢问先生,此劫要如何化之?”
“化不了,只能渡。”
“那请教先生,如何渡?”
看着自家男人一脸认真的模样,邯羽笑不出了,只想抬脚往他身上踹,“你还真信他!”
老叫花子摇头叹了叹,“他自己的劫,得由他自己去渡。将军,你帮不了他。”
邯羽也跟着颓自一叹,索性抱着胳膊往墙上一倚。他觉得自己夹在他们两个中间根本就是个多余的,完全插不上话。
“不过,相识一场,老朽也不能无所作为。”他遂摸出了个袋子来,“此有锦囊一枚,留作不时之需。切记,未到穷途末路时,千万不要打开!”
这老头越是这么说,邯羽就越是心痒外加手痒。他伸手想接过小袋儿当着老头的面打开,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锦囊妙计,顺便也瞅瞅这老头的表情。孰料他才刚抬手,上原便眼疾手快抢在了他前头。
“多谢先生指点!”他左手去接锦囊,右手递了一个墨晶石子过去,“承蒙老先生费心了,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那老叫花子接墨晶石子的速度比他递锦囊的速度还要快,锦囊才刚塞到上原的手里,那颗还热乎的墨晶石子就已经磕在了牙底下。
就算那是上原的私房钱,那也算是嫁妆,日后都是自己的。邯羽有点心疼那颗墨晶石子。
“好说,好说!”老头宝贝似地把那墨晶石子仔细地藏了起来,笑得谄媚,“将军上道,大家交个朋友,日后多来光顾光顾老朽的生意便好!”
这是傍上了个大户,还没完没了了!
邯羽默默地看向上原,开始替他那微薄的家底发愁。就在他发愁的那会儿功夫,那老叫花子已经跑得没影了。他作势就要去拿上原手中的锦囊,却捞了个空。
“这个我暂时替你保管着。”
他够不着上原手中的锦囊,“那老疯子明摆着诈你的钱财。”他跳着脚,但就算跳起来,他也还是够不到,“你这傻子怎么这么好骗!我今天非得把那小破袋子给打开,让你好好瞧瞧里头是个什么鬼玩意儿!”
“他不是个疯子,也不是个骗子。”上原摊开了右手心,“他是想给我这个。”
身后的歪脖子树上,那只画眉不禁跟着伸长了脖子。
邯羽的目光这才落在了他的手掌心上,“就这个?”他复又瞧了瞧那上面躺着的小纸片,“又是个带封印的?”
“他是我们的人。”
“给你东西,还带着个你解不开的封印,这算哪门子的自己人?”
南沙军的帅忽觉身后有一股异样的气息在迫近,阴恻恻的,仿佛敌人的一双眼睛落在了他们的身上。他即刻提高了警惕,拽着邯羽简单地答道:“这处不方便说话。走,我们回去!回去后我与你详说。”
邯羽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一样,什么事都被蒙在鼓里。但他觉得上原更像一个傻子,被玄烨骗得团团转。他登时火气就上来了,但碍于在外头,得给上原留面子,他不能马上发作。
北城大街上人流不息,二人埋头穿梭其中,显得与周遭的氛围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