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之士与汉代有大不同,一则汉代之士在门第之前,而唐代之士则在门第之后。汉代之士上承战国诸子,其志在治平道义上。唐代之士则上承门第与佛法。又唐代虽仍有太学,但以科举取士,而以南朝梁代之文选为考试标准。故唐代士风,身世穷达,其观念乃又超于治平道义之上。故就汉代经生,与唐代诗人,即可见汉唐社会之变。
社会变,斯政治亦必随而变。道统不振于下,而政治法统渐趋于无所遵循。单靠政治权力,一中央,一帝王,何得以维持一世之治。此即见中国传统文化一大衰败。首识其危机者,为唐中叶之韩愈。然今诵读其集,送别赠新,饮宴酬酢,此乃唐代之士风。碑碣铭志,谀墓荣终,此乃门第之遗习。西汉前有贾谊、董仲舒,后有扬雄、刘向,何尝作此等文字。后人赞愈文起八代之衰,实岂得与西汉相比。至其讨论义理,钻研学术,如原道师说之类,则在全集中所占篇幅不多,又焉得与先秦诸子之家言相比。韩愈几乎为唐代唯一杰出之士,而其成绩乃如此,其他又何堪言。宜乎柳宗元不敢以师道自任。读其集,亦多崇扬佛义,少发挥儒道孔孟庄老之精言,较之愈又远逊。李翔随愈而起,其意乃欲会通儒释,但仅见鳞爪,未成体制。宋儒起,于文尊韩,于学崇李。唐代士人之特为后世甘拜下风而不敢仰企者,仍唯李杜之诗。韩愈、李翔之文,最多亦仅得与李杜媲美。故唐代乃一科举社会,辞章社会,仅以诗夸。唐诗在中国文化学术史上,亦自有其标格,如是而已。然中国之一切诗辞文章之作者,果其于经、史、子三者无深造,斯其为诗文亦无足观。所谓一为文人,便无足道是也。其实全部文选中,亦岂遂无真文学可取,斯则可为知者言,难与俗人道矣。然在中国全部学术史上,集部终不能与经、史、子三部争胜。今姑以近代之艺术观念言之,下与书家、画家媲美,则仍为远胜矣。此亦不可不知。即如清代,先之如王渔洋名擅一世,亦仅为一诗人。后之如郑子尹,诗学超经学之上,然其诗虽可好,终不入学术之林。如古文,明代之归有光崭然露头角,亦不能入学术史。中国学术史上,诗文终是另一格,此亦不可不知。晚清曾国藩分学术为义理、辞章、考据、经济四项,韩愈于义理、考据、经济三项,皆未跻上乘,而得为唐代士人之冠,则唐代之士,亦即此可获定论矣。
故论唐代学术著述,唯佛教天台、禅、华严、唯识四宗,各有超人上品。或译或著,传诵后代,贡献良大。其他唯有关实际政治之记录,如贞观政要,尤其如杜佑通典,亦值后人重视。但杜佑之史学,不得比司马迁。尤其是经、子方面,唐代乃阒焉无人。故唐代在中国学术史上,实仅可称一文学时代,前不如南北朝,后更不如宋。而韩愈则不得不为唐代文学中之第一人,则唐代可称述者,除富强外,人物则可谓渺乎在后矣。其过不在政治,而在社会。苟以个人之表现论,则韩愈、杜甫皆上无千古,下无千古。苟以其处身社会论,则韩愈后之不能比欧阳修,杜甫前之不能比陶潜,唐代人之倾倒于韩、杜,一时影响之活泼幽深大有无堪衡量者,斯则社会关系,所谓生非其时也。
——钱穆《晚学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