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琦:童年哪些人、哪些事对您影响比较大?项飙:我的三舅舅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对身边事情的观察非常敏感、到位。你要在农村调查的话就会发现,在任何一个村都有人能把这个村子的事情说得很清楚。这其实很不容易,我们现在跟年轻人谈话,让他坐下来讲一下他们班、他们学校的事情,讲清楚这个体系是怎么运转的,基本的权力结构是什么,主导意识是什么,每个人的动机是什么,能够分成几类,大部分人讲不出吴琦大部分人讲不出来。这其实是非常重要的一种训练。大家一定要对自己生活的小世界发生兴趣,有意识地用自己的语言把自己的生活讲出来,做一个独立的叙述——也不用分析,就是叙述。
我三舅舅对我影响比较大,就是他能对身边的事情形成一个图景。比如说做年糕,他会把从浸水、攒米到火候掌握很系统地讲出来,能够把其中的道理勾勒出来,事情和事情的联系也就清晰起来,形成一个图景。“图景”这个概念很重要,“理论”在拉丁文里就是“图景”的意思,给出一个理论,就是给出一个世界的图景。我写过一篇文章叫《作为图景的理论》,意思就是说理论其实不是给出判断,而是给世界一个精确的图景,同时在背后透出未来可能的图景
所以“图景”就有两重意思,一是现在的概括,再一个是未来可能的走向。
其实它背后延伸出来的是一种内在矛盾——社会主义革命确实要不断发动群众,防止官僚化,不能让人民的代表老坐小车、肚子越来越大
吴琦:当时就听到这些政治化的人和事,对您性格的养成有什么具体的影响?项飙:小时候能够听到这种观点是很幸运的。我的童年环境可能让我成为一个比较有乡绅气质的社会研究者。什么是乡绅气质?乡绅首先不喜欢现代知识分子。因为家里人都说知识分子是很好的职业,我从小觉得自己成为职业上的知识分子是挺自然的,但我不太喜欢启蒙式的知识分子。到80年代读中学,我开始读一些杂书,对“走向未来”丛书就不太感兴趣,也包括《山坳上的中国》《河殇》等。《河殇》出来时我已经上高二了,完全能够看懂,当然震动比较大,认为它值得重视,但我有一种很强的距离感,不太喜欢这种有点耸人听闻、比较夸张,带有很强的断论性的东西。
也不太一样,尽管也有调查的色彩在里面。乡绅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把自己那个村的情况摸得很熟,能够形成一个叙述。而且这个叙述是很内在的。什么叫内在呢?就是他能够把多数人活在这个系统里面的味道讲出来,他能够说清楚这个系统是怎么靠里面的人和事叠加出来,而不是靠外在的逻辑推演,所以他用的语言也基本上是在地的语言,是行动者他们自己描述生活的语言。
在地方,大部分知识分子没有到外面去当官,就成为乡绅,他们对自己所在地方的那个小宇宙有一种自洽。他们不太需要、不太渴望被外在的系统所认可,外面的人是否注意到他,他写的东西会不会广泛流传,对他来讲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把自己小世界的事情说清楚。这就意味着他对日常细节比较在意,比如吵架、结婚、丧礼、父母和孩子的关系,觉得这些是很有味道的事情。但乡绅又跟刚才讲到的现代意义上的调查员不一样,调查员是受过训练的调查员,比如人类学学者也要注意细节,但乡绅对细节的观察是要构造出一个图景,塑造出一个叙述,这个叙述要反映事实,而且要说给内部的人听,所以一方面可以说是很细致、很实证;另一方面又很注意总体的结构,这是很多现代调查员特别是统计方面的调查员不会注意的。
——《把自己作为方法》
有时候是轻松快乐的,有时候是沉郁苦闷的,有时候优哉游哉,有时候恓惶落寞,有时候平静而且自信,有时候又软弱,又迷茫。其实总共只有三个问题交替着来骚扰我,来陪伴我。第一个是要不要去死,第二个是为什么活,第三个,我干吗要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