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新生
我终于要离开号子了,那是2002年7月26日,对大部分人来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对我来说却是个大日子。
前一天晚上我彻夜失眠。我把东西理了又理,其实我也没什么东西,就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和写给倪妮的上百封信件。我怀抱装着倪妮信件的纸盒,虔诚的犹如抱着《圣经》的基督徒。
一大早,管教通知我刑满释放,我可以离开了。我拿着早已收拾好的行李,跟着管教经过长长的走廊。联通号子和外面世界的是一个墨绿色的大门。我走到大门跟前,转身向管教鞠了一个功。然后,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去,走出那扇大门,走向人生的新生。
阳光照得我几乎有点睁不开眼睛。我挺起胸脯,大踏步向汽车站走去。我事先没告诉我妈我离开号子的具体日子。我换了两次车,一路辗转回到熟悉的家乡,回到久违的家里,见到久违的亲人,我妈、我奶奶,还有我爸。
我妈正在院子洗衣服,我喊了一声“妈”。我妈转过身,以为自己看错了。等看清楚是我时,我妈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一边跟围裙上擦手,一边冲屋里喊着“陈娃回来了!陈娃回来了!”我爸和我奶奶闻讯赶出来,我奶奶迈着小碎步由我爸搀扶着,颤颤巍巍的走出来。
我奶奶看着我,叫了一声“孙子”,忍不住老泪纵横。我也哭了。离家三年。三年,稻子都收了三岔了。院子的柿子树长得正繁盛。我抱着我妈,我们娘俩抱头痛哭。我奶奶也在一旁看得高兴的抹眼泪。我爸说回来是好事,哭个啥子劲。我妈问我饿了吧,给我张罗了一桌好吃的,又拿出干净衣服给我换上。好久没吃我妈做的饭了。我一边吃着,一边百感交集。我妈在一旁看我吃得狼吞虎咽,问我好吃吗?我说好吃。我抄起一个肘子,用力啃起来。
“想死我了!”我学冯巩在春晚的腔调。我妈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我妈问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想去找倪妮。”我想都没想就说。
我妈把脸一沉:“咋还惦记呢!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我说非但改不了,我可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啦。我妈气得目瞪口呆,说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也不含糊,我说这闲事我还就管定了。
“你呀!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妈气得浑身发抖。
想想我也真够混账的,一回来就给我妈添堵。还不如跟号子待着,起码还能眼不见心不烦。拿我妈的话说,我是人拉着不走,鬼推着直转。
我离开号子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倪妮。那是我第一次去到倪妮的出租屋。房子很小,但是收拾得很整齐。小碎花的窗帘,房间里有空气清新剂的芳香,向阳的窗台上摆放着一盆绿植。
我坐在餐桌对面的椅子上,看到倪妮嘴角向上,扬起好看的弧线。倪妮一边和我聊天一边熟稔的给小杰扎辫子。她用嘴吧咬住皮筋,将散落的头发梳到一起,然后编成一条一条精巧好看的辫子,再用皮筋扎住,拿卡子固定在脑后。只一个简单的动作,我竟看得出神。
“去玩吧!”倪妮轻轻的拍拍女儿的脑袋。小杰摇摇晃晃的走开,像个憨态可掬的企鹅。很快,锅里香气四溢,老远就闻得到肉香味。
“手艺不错啊!不打算留我吃午饭吗?”我抽着鼻子。“好啊,就是太简单了,怕你要嫌弃。”倪妮笑道。
“怎么会呢!就怕我是没这口福啊。”我幽幽的说。然后我和倪妮,我们都默不作声了。
“碗筷在哪?我去拿吧!”我打破尴尬。
倪妮指了指橱柜。我兴冲冲,显得异常兴奋。倪妮把菜摆上桌,说汤拿去加热了,要等下才能好。我一边吃饭,一边听倪妮讲述过往的沉浮时光。那是一段对倪妮和父亲来说不算轻松,或者说有些沉重的日子。倪妮说那时候每天一睁眼想的就是怎么赚钱,每天都是钱、钱、钱,都快被钱逼疯了。
“以至于有时候,小杰因为没及时换尿布或者兑的奶太烫了哭闹,都好像愈发让人心烦,忍不住会冲小杰发脾气,过后又特别后悔。”倪妮无奈的说,她自己也知道不关孩子的事,可是有时候还是难免会迁怒于孩子,加上小杰身体不好,老是三天两头生病跑医院,让人忧心忡忡。
“有天晚上,小杰半夜高烧不退,各种办法用尽了,都不管用。”倪妮讲她当时吓坏了,又急又怕,一个劲的哭,哭得眼睛又红又肿。一边是孩子没完没了的各种哭闹,一边是大人跟着抹眼泪。倪妮爸说倪妮咱有病看病,你哭个什么劲。生孩子养孩子可不就这样?该打针打针,该吃药吃药,咱就磕着劲的花钱就是了。
倪妮问倪妮爸是不是孩子亲外公啊怎么反而怪起她来?倪妮爸连忙哄着倪妮说不怪不怪,哪里是有怪你?小杰是你女儿,你心疼自己女儿,我也心疼我女儿啊!说得倪妮这才眼角挂泪的笑了。后来父女俩连夜赶去镇上医院挂急诊,谁知道着急出门钱没带够。
“差了八块钱,医生说什么也不肯给小杰用药。八块!”倪妮用手比划着,无奈的摇摇头:“我爸爸急得就差给医生跪下了。”倪妮说着,把眼睛垂下去,看得出她很伤感。
“后来呢?”我担心的问。
“后来,后来遇到好心人垫付呗,医生才肯挂上吊瓶。”倪妮起身去捅炉子,准备生火。我默默的跟上去。
倪妮家用的是老式的蜂窝煤炉子,浓浓的黑烟呛得人直咳嗽。我递给倪妮一把扇子。她冲我摆摆手,说没事,习惯了。我心里忽然有点酸。
“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现在回头看看,有时候会问自己有那么难吗?可是当时真的就是那么难,我要跟你说有时连买一卷卫生纸的钱都没有你信吗?”倪妮把汤锅放在炉子上,来回搅动,然后盖上锅盖:“反正就是乱,各种乱。乱着乱着,最后就理顺了”。倪妮说着哈哈大笑起来。我哦了一声。
那天,倪妮用一整个下午笑着讲一件悲伤的事,我心里五味杂陈,如同那锅煮沸的肉末粉条汤,各种滋味涌上心头。看得出倪妮在故作轻松,她是如此憔悴,我是如此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