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方的这个小镇,梅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我拖着行李箱站在青石板路上,看着雨水顺着瓦檐滴落,像极了我枯竭的灵感,断断续续,没个尽头。
责编最后一次找我谈话时,眼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怜悯:“林老师,休息一段时间吧。”她没说出口的是,市场已经等不及了。书架上的畅销榜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我的位置,三年空悬。
抑郁症确诊那天,我在病历上看见“创作倦怠”四个字,突然笑出了眼泪。江郎才尽——原来古人早已为我备好墓志铭。“林栖,你写的东西死了”还在耳膜嗡嗡作响,而抗抑郁药在胃里溶解成一片麻木的海。
我拖着不多的行李,逃离那个让我压抑,痛苦,崩溃的地方。偌大的世界,不知道该去哪里,误打误撞中,来到了这个很有烟火气的小镇。
租住的小院有棵老槐树,树下总躺着一位阿奶。八十多岁的人,身子缩得小小一团,怀里揣只花猫,像幅褪色的年画。我像影子般挨着竹椅坐下时,她忽然把花猫塞进我怀里:“抱紧些,活物能暖人心。”
猫爪按在我手腕的疤痕上。那些被退稿夜划开的伤口,突然被体温熨帖。
“囡囡,你心里有洞。”阿奶某天忽然开口,眼睛仍眯着。花猫跳下膝头,尾巴扫过我的脚踝。
二
从那天起,阿奶给我讲了一个很漫长的故事。
她说镇东头有个女博士,姓沈,去年刚过世。“聪明得嘞,考上三次博士。”阿奶伸出三根枯枝似的手指,阳光从指缝漏在我脸上。
“是三辈子,每次都考上博士。”阿奶更正道,眼神飘向很远的地方。
阿奶说故事像熬中药,要文火慢煨。她煨了三世的药引子,
第一味叫1925年的麦芽糖。
沈小姐家开杂货铺,隔壁住着青梅竹马的程家哥哥。“程家小子在举家北上前一夜,爬墙敲沈小姐的窗。”阿奶模拟少年用气声说话,“‘麦芽糖要藏在陶罐底,不然化得快’
我下意识摸笔记本。责编总说我笔下爱情虚浮,可这藏糖的细节,比我所有虚构都真切。
往她手里塞了块麦芽糖。“等我回来。”他说得郑重,她尝着甜味,懵懂点头。
十七年后,她拿到巴黎大学的录取通知。父亲特意买了鞭炮,硝烟味还没散尽,门口出现一个穿军装的青年。“我是程泊远。”他军装肩章沾着炮火味:“我去长沙前线前,能不能讨句话?”
他笑得依旧有糖的黏稠。巴黎、革命、战争——这些词在杂货铺后院碰撞,她最后只说:“等我回来。”
“我尽力。”他敬礼转身。
1946年春,她抱着博士学位证书下船,接站的表姐欲言又止。程泊远牺牲在长沙会战的消息,登在三年前的旧报纸上。她站在码头,忽然想起他当年没说“我等你”,只说“我尽力”。原来诺言轻飘飘的,像他坟头的一炷香。
女作家与女博士的第一次神交,发生在我打开蓝皮日记那夜。沈小姐在1946年4月3日写:“海船靠岸时,我忽然明白他为何不说等我——牺牲的人,没资格要人等。”
我触电般合上日记。这段话像面镜子,照见我对读者说“等我写出好作品”的傲慢。抑郁症从来不是才尽的惩罚,而是我把创作当施舍的反弹。
“她说,这一世不算数,要重来。”阿奶扯扯毛线衫。
三
第二世的沈小姐生在1962年。恢复高考后,她成了镇上第一个女博士。说媒的人踏破门槛,她总摇头。有人猜她心里有人,可没人见过。她常去镇口老槐树下站着,说等一个模糊的影子。
“怎么知道是不是他?”我问过阿奶。
“她说像认鞋,穿错了硌脚。”阿奶当时指了指心口,“这里知道的。”
女博士退休后回到镇上,养了只猫,每天对着猫说话。临终前她笑着说:“下一世,我就能等到他了。”表情还似那个嚼着麦芽糖笑的眼角弯弯的小姑娘。
我在档案馆找到她照片。齐耳短发,眼镜后有团火。她写在日记边缘的批注击中了我:“出版太多滥竽充数的书,不如等一本值得的。”
电脑里那篇反复修改的小说突然刺眼。我按下全选键时,终于承认——我恨的不是才尽,是曾经才华横溢的自己。
那棵老槐树今年开花特别早,香气能飘过整条青石板巷。阿奶昨天忽然说,沈老师留洋时最爱在日记本里夹槐花瓣——薄如蝉翼的淡黄花瓣,如今还压在她那本蓝皮日记的第二百零三页。
阿奶的故事讲完时,槐花轻轻飘落,唯恐惊醒阿奶的回忆。她颤巍巍从怀里摸出本蓝皮日记:“沈老师走后,她学生寄来的。我眼睛不行了,你读读。”
日记扉页有行小字:“第三世,我要当作家,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
我浑身一震。翻到最后一页,是十年前的日期。上面写,她终于梦见程泊远清晰的脸。“他在南方小镇,槐树下。”墨迹被水渍晕开,像泪。
而真正的震颤发生在那之后。
四
某日,我在镇档案馆偶遇一位古籍修复师。姓程,三十岁上下,戴银边眼镜,修复1937年《申报》时突然抬头:“这期征兵名单旁,本该有家杂货铺的广告。”他竟脱口念出沈家杂货铺的地址。同事惊讶:“你怎么知道?”
他指尖点着空白处,“墙角还有个矮凳,是给掌柜女儿垫脚拿麦芽糖的。”
他修复的《申报》残片缺了角,却精准画出杂货铺货架尺寸:“墙角该有个矮凳,高49厘米。”
“为什么是49?”
“十岁女孩垫脚够糖的高度。”他推眼镜的手势,让我想起沈小姐日记里“程泊远扶眼镜时,小指总多抬半分”。
他在博士论文里写“民国小商业空间的情感联结”,导师笑他太浪漫。可只有他知道,每当画杂货铺货架示意图时,总会习惯在墙角多画个小凳——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这里应该有,也必须有。
我手中的茶盏一晃——阿奶说过,十岁的沈小姐偷糖时总要垫凳。
雨夜,我又遇见他。修复师撑着油纸伞立在槐树下,油纸伞斜得古怪,却刚好护住身旁空当,好似护着一团空气。
“总觉得该这样,”他苦笑,“才淋不到谁。”“总梦到要接谁回家……”
“……还总能闻到槐花香”
五
最后一片拼图在阿奶的樟木箱底:泛黄婚书旁压着槐花干瓣,而箱角竟有半张1946年的船票,就在那一年程泊远失约了。花猫叼出来时,我正从电脑包侧袋取出纪念馆买的同款船票纪念品——当初鬼使神差购下,此刻在雨汽里渐渐洇出相似的黄。
沈小姐的婚书旁,除了干槐花,还有张她穿着博士袍的照片——背后的钢笔字迹竟与我九分像:“第三世要当作家,但先要学会当个活人。”
梅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给阿奶的白发镀了金边。她哼着不成调的歌谣,花猫在她膝上打盹。
修复师来找我那日,槐花开得正疯。他抱着沈小姐散佚的笔记,我握着写满批注的日记复印本。
“她研究民国商业史的田野调查……”
“我新小说里杂货铺的章节……”
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猫跃上墙头叫了一声,像极了阿奶的笑。
修复师站在槐树下,白衬衫被风鼓起,仿佛看到在时光里安静等待的沈小姐,从青石板巷那头缓缓走来,他心头一恸,说:等我回来。
我冲回书房,指尖触到键盘的刹那,忽然明白沈小姐为何说第三世要当作家。原来每个故事都是渡船,载着未竟的缘分靠岸——而我要写的,从来不是创作,是归程。不是等待,是重逢。
这个故事来自于一个梦境,梦里只有两世,第三世梦里没有场景,只有画外音。所以我思考许久,还是不要狗尾续貂,留下一个开放的结局吧。
其实,我们每个人好似都在等待什么,或是一个人,或是一个契机,抑或是与内心真实自我的和解。
那个在时光里安静等待的沈小姐,那位在槐树下将往事娓娓道来的阿奶,还有那个在自我怀疑中寻找出口的女作家——她们身上都有一种静默却坚韧的力量。
希望每个看客都能获得这种力量的加持,江南小镇那束温暖的阳光也一并照进我们的内心,且能让你感受到文字间的温度,是一个写作者最幸福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