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铅灰色的天幕深处倾倒下来,砸在冷宫残缺的瓦片上,发出令人烦躁的、永无止境的噼啪声。积水在坑洼的庭院里汇成浑浊的泥潭,倒映着破败宫墙摇摇欲坠的凄惨剪影。风穿过腐朽的门窗缝隙,发出尖锐的呜咽,卷起角落里陈年的灰尘和枯叶,打着旋儿,又无力地落下。
我,谢蕴,曾是大胤朝的皇后,如今只是这方寸囚笼里一抹无人记得的幽魂。指尖抚过窗棂上厚厚的积尘,触感粗粝冰冷,一如我早已被冻僵的心肠。我身上那件褪色发硬的旧宫装,勉强维持着最后一点体面,却也和这屋子一样,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霉味和死气。铜镜早已蒙尘模糊,照不出人形,也照不见往昔。
殿门被一股粗暴的力量猛然撞开。
沉重的木门砸在墙壁上,发出“砰”一声巨响,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凛冽的雨气和一股属于年轻男子的、带着湿漉漉血腥气的凛冽气息,瞬间冲散了殿内凝滞腐朽的空气。
门口逆着微弱天光,立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雨水顺着他明黄色的龙袍下摆,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在他脚边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迹。龙袍上盘踞的五爪金龙,金线在昏暗中依旧折射出刺目的光,张牙舞爪,带着新君独有的、不容置疑的威势。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他的脸色在阴影里晦暗不明,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如出鞘的寒刃,穿透殿内的昏暗,精准地钉在我身上。
是新帝,萧彻。
我缓缓转过身,动作滞涩得如同生锈的机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一丝应有的惊惶或敬畏也无。我看着他,如同看着这冷宫里一块被雨水冲刷的石头。
他大步走了进来,湿透的龙袍下摆沉重地拖过冰冷肮脏的地面。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被侍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雨,也将我们两人彻底锁死在这方腐朽的天地里。
萧彻径直走到屋子中央,站定。冰冷的雨水气息和他身上那股压抑不住的、属于年轻帝王的燥怒,在狭小的空间里激烈地碰撞、弥漫。他抬手,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粗暴,“嗤啦”一声,猛地扯开了胸前湿透交叠的衣襟。
“太后三日后要鸩杀你。”他的声音冷硬如铁,砸在空旷死寂的殿内,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也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既定事实。衣襟敞开处,露出紧实贲张的胸膛,一道狰狞扭曲的旧疤,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心脏上方寸许的位置,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
我的目光,终于在那道疤痕上停驻了刹那。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只有殿外风雨的喧嚣更加清晰。我向前挪了一步,动作依旧缓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鬼魅的轻盈。布满薄茧和冻疮的手指抬起,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平静,轻轻抚上他胸口那道凸起的、早已愈合却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痕。
指尖下的皮肤滚烫而坚实,那道疤痕却异常冰冷坚硬,如同深嵌在血肉里的铁石。指腹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描摹着疤痕崎岖的边缘,感受着那早已沉寂的痛楚在时光深处留下的烙印。
“陛下……”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着朽木,在寂静中异常清晰。我抬起头,目光终于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无数暗流的眼睛,“冒雨前来,是为了救臣妾?”
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飘忽的、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微弱希冀,又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嘲讽。
萧彻猛地攥住了我抚在他疤痕上的手腕。力道极大,指骨坚硬如铁,几乎要将我枯瘦的手腕捏碎。剧痛瞬间传来,但我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变化,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
他倏地俯身凑近,那张年轻俊美却写满阴鸷的脸庞骤然在我眼前放大。湿冷的雨水气息和他滚烫的呼吸一同喷在我的脸上,带着一种强烈的侵略感。他嘴角扯开一个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彻骨的寒和毫不掩饰的恶意。
“救你?”他嗤笑一声,声音低沉而危险,如同毒蛇吐信,“朕要你死前,替朕杀一个人。”
冰冷的字句,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钉入我的耳膜。殿外的雨声似乎瞬间被隔绝在外,只剩下他这句话在空荡荡的殿宇里嗡嗡回响。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赤裸裸的野心、刻骨的仇恨,以及一种被巨大权力诱惑又深深压抑的疯狂。一个名字,如同毒藤蔓般悄然爬上心头——郑岫,当今权倾朝野的太后,萧彻名义上的嫡母,实际掌控朝政、将他死死按在龙椅上的那个女人。
他松开我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我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一步。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我,眼神锐利如鹰隼,审视着我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像是在评估一件即将被使用的凶器。
“太后。”我缓缓吐出这两个字,声音依旧沙哑,却异常清晰。这不是疑问,而是确认。
萧彻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他没有回答是或不是,但那瞬间眼神中迸射出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刻骨杀意,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下颌绷紧,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
“三日后,鸩酒送到你手上时,就是你的机会。”他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朕要她……亲口喝下它。”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这破败阴森的殿宇,语气带着一种残酷的笃定:“这是你这废人,最后能替大胤社稷做的一点事。用你的命,换朕一个清净江山。”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冰冷刺骨,“这冷宫二十年,也不算白熬了。”
他不再看我,仿佛已经交代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转身,湿透的龙袍下摆在地面拖曳出沉重的水痕,一步步走向紧闭的殿门。那挺拔的背影,裹挟着新帝的威严和深重的戾气,如同山岳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殿门冰冷的铜环时,我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雨的嘈杂:“陛下。”
他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我望着他消失在门后、被侍卫簇拥着融入雨幕的背影,直到那抹刺眼的明黄彻底被灰暗的雨帘吞没,沉重的殿门再次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冷宫又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风雨不知疲倦地敲打残破的窗棂。空气里,还残留着雨水和龙袍上熏香的冰冷气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新帝的、年轻而躁动的气息。
我缓缓收回目光,落在自己刚刚被他捏得淤青的手腕上。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那道疤痕凸起的冰冷触感,以及他胸膛下那颗心脏搏动时传递过来的、滚烫而充满破坏力的力量。
“郑岫……”这个名字在我唇齿间无声地碾过,带着一种沉淀了二十年的、深入骨髓的冰冷恨意。眼底深处,那潭死水终于被投入了一颗巨石,掀起汹涌的暗流,却最终归于一片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我转过身,一步步走向殿内最阴暗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积满灰尘的破旧妆匣。我蹲下身,拂去匣盖上厚厚的尘土,指尖在铜扣上摸索着,动作稳定而缓慢。一声轻微的“咔哒”声,锁扣弹开。匣内并无金银珠翠,只有几件早已黯淡无光的劣质首饰。
我的手指探入匣子最底层,冰冷的指尖触碰到一个细长的、坚硬冰冷的物件。我缓缓将它抽了出来。
那是一根金簪。
簪体纤细,样式古朴,簪头没有任何繁复的花纹,只在末端被打磨成一种极其尖锐、闪着幽幽寒光的锥状。金质早已失去了昔日的灿烂光泽,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沉甸甸的、内敛的暗金色。然而那一点锋锐的锥尖,却像毒蛇的毒牙,即使在这满目腐朽的冷宫里,也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致命的寒芒。
我握着它,冰冷的金属质感透过皮肤,渗入骨髓。指尖在那点寒芒上轻轻拂过,感受着那足以刺穿一切的锋锐。金簪在昏暗的光线下,无声地诉说着沉寂了二十年的杀机。
我将它紧紧攥在掌心,尖锐的簪尾硌得掌心生疼。这疼痛,如此真实,如此清晰。仿佛一道电流,从掌心直刺入早已麻木的心脏深处,激起一阵久违的、带着血腥味的战栗。
三日后。
冷宫死寂依旧,连那恼人的风雨也停了,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沉沉地压在每一个角落,压在人的心头。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尘埃和绝望的味道。
殿门再次被推开。这一次,没有粗暴的冲撞,只有一种缓慢而充满压迫感的开启。先映入眼帘的,是几双精致华贵的宫鞋,踏过门槛,踩在肮脏的地面上。随后,是数名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如鹰的健壮宫人,他们无声地涌入,迅速分立两旁,将殿内唯一还算干净的空地围了起来。
一股浓烈而复杂的香气随之弥漫开来,瞬间盖过了冷宫固有的霉味。那是昂贵的龙涎香、沉水香,混合着一种保养得宜的妇人身上特有的脂粉气息,雍容华贵,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如同实质般扫过殿内每一寸空间。
最后,一个身影才在宫人的簇拥下,缓缓步入。
太后郑岫。
她穿着一身深紫绣金凤的宫装,面料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流淌着华贵的光泽。发髻高耸,插着赤金点翠的凤钗,步摇垂下的珠串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折射出冰冷的光。她的面容保养得极好,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只有眼角眉梢精心描绘的妆容下,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久居高位的刻薄与冷厉。她的眼神,平静无波,缓缓扫过这破败的宫殿,如同审视一件早已废弃的垃圾,最终,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针,带着高高在上的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她并未说话,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立刻有宫人搬来一张铺着锦垫的紫檀木椅,小心翼翼地放在她身后。她姿态优雅地坐下,宽大的裙摆铺陈开来,与这满目疮痍的环境格格不入,形成一种刺眼的、权力倾轧的对比。
一个端着黑漆描金托盘的老太监无声地走到太后身侧。托盘上,只放着一只小小的白玉酒壶和一个配套的白玉酒杯。那玉质温润细腻,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晕,却掩盖不住里面盛装之物散发出的、令人心悸的死亡气息。
鸩酒。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只有老太监托着托盘时,衣袖摩擦发出的极其细微的窸窣声。所有宫人都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我缓缓站起身,动作僵硬而迟缓,像一具被遗忘多年的木偶终于被重新提起了线。我的目光,低垂着,落在那只白玉酒壶上。壶身光滑,映照不出任何倒影。
我拖着步子,一步一步,走向那端盘的老太监。脚步声在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踏在人心上。我走到托盘前,伸出枯瘦、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手指微微颤抖着,轻轻捧起了那只白玉酒壶。
冰冷的玉质触感透过掌心传来,直抵心底。我双手捧着酒壶,如同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是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我转过身,面向端坐的太后郑岫。
然后,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屈下双膝。
膝盖接触冰冷坚硬的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尘土沾染了破旧的裙裾。我低着头,双手高举起那只盛满死亡的白玉酒壶,将它呈过头顶。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那小小的玉壶此刻仿佛重逾千斤。
“罪妇谢蕴……”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动,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卑微与认命,“恭请……太后娘娘……上路。”
最后两个字,轻得几乎消散在凝固的空气里,却又像淬毒的冰针,清晰无比地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死寂。
比之前更甚的死寂。仿佛连时间都停滞了。
太后郑岫脸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那精心描绘的柳叶眉骤然挑起,眼中瞬间爆射出难以置信的震怒和一种被蝼蚁冒犯的滔天戾气!她保养得宜的脸颊肌肉微微抽动,雍容华贵的气度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被彻底激怒的狰狞。
“贱婢!”一声尖利刺耳的怒叱,如同淬毒的皮鞭,狠狠抽在死寂的殿宇中。
她猛地从紫檀木椅上站起,宽大的裙摆带起一阵冷风。她两步便冲到我面前,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妇人。涂着鲜红蔻丹、戴着精致护甲的手指,如同铁钳般猛地攫住了我的下颌!
剧痛传来,骨头仿佛要被捏碎。一股巨大的力量强迫我抬起头,对上了她那双燃烧着熊熊怒火和残忍杀意的眼睛。那目光,几乎要将我生吞活剥。
“哀家倒要看看,你这张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嘴,还能吐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她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抓向了我高举着的白玉酒壶!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壶身,就在她扭曲的面容因盛怒而逼近的瞬间——
我高举酒壶的左手手腕猛地一翻!
那只价值不菲的白玉酒壶,连同里面致命的鸩酒,被一股巧劲狠狠甩脱出去!它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啪嚓”一声脆响,重重摔在几步外的青砖地上!玉屑四溅,浓稠如血的酒液泼洒开来,在肮脏的地面上蜿蜒流淌,散发出一种甜腻而诡异的死亡气息。
变故发生得太快!殿内所有肃立的宫人,包括那端盘的老太监,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由麻木转为极致的惊骇,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们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身体还僵在原地。
而郑岫,她攫住我下颌的手猛地一紧,眼中爆发出更深的狂怒和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
就在这电光石火、生死立判的刹那!
我那只一直垂在身侧、被宽大破旧袖口完全掩盖的右手,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骤然出击!
手腕翻转,袖口滑落!
一道沉暗的金光,如同撕裂阴云的闪电,带着积攒了二十年、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恨意,悍然刺出!那一点凝聚了所有杀机的锥形锋锐,破开沉闷的空气,带着尖锐到无声的厉啸,精准无比地、决绝无比地——
直刺太后郑岫那因惊怒而微微张开的、鲜红的嘴唇!
时间在那一瞬间被无限拉长、凝固。
沉暗的金光如同地狱裂隙中迸射的业火,带着积郁二十年的冰寒与暴烈,撕裂了冷宫凝滞腐朽的空气,发出近乎无声却足以刺穿灵魂的厉啸。那一点凝聚了所有死亡意志的锥尖,精准、狠绝、毫无迟疑地——
直刺向那张涂着鲜红蔻丹、因惊怒而微微开启的唇!
郑岫眼中瞬间被极致的恐惧填满。那是一种超越了她权倾朝野的认知、超越了她精心谋划的所有阴谋诡计的、源自生命本能的、赤裸裸的死亡恐惧!她的瞳孔急剧收缩成针尖大小,攫住我下颌的手指下意识地想要松开,身体本能地向后猛仰,试图躲避这来自地狱的突袭!
“母后——!!!”
一声撕心裂肺、混杂着极致惊骇与狂怒的吼叫,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猛地撞破殿门!
殿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轰然撞开!沉重的门板砸在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震得整个破败的殿宇都在簌簌发抖!
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挟裹着殿外清冷的光线和凛冽的风,如同失控的怒兽般冲了进来!正是新帝萧彻!他脸上再不见之前的阴鸷算计,只剩下一种因事态完全失控而扭曲的、近乎狰狞的恐慌!
他冲得太快,太急,视线死死锁定在太后身上,甚至没有看清殿内那凝固如雕像的致命瞬间!
就在他冲入殿内,吼声余波仍在震荡梁上灰尘的刹那——
我的动作,没有因为那声嘶吼而出现哪怕一丝一毫的迟滞!
金簪那一点致命的寒芒,已然刺破了郑岫唇上那抹鲜红的胭脂!
冰冷的金属尖端触及柔软唇瓣的瞬间,郑岫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非人的抽气声!她的身体因极致的恐惧而僵硬如石,连后退的本能动作都彻底冻结!
然而,就在那锥尖即将刺穿皮肤、没入血肉,将剧毒与死亡送入她喉咙的前一个刹那——
我的手腕,极其诡异地、以毫厘之差,向内猛地一偏!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令人头皮发麻的钝响。
那道沉暗的金光,擦着郑岫因惊惧而扭曲的唇角,带着一股凌厉决绝的狠劲,深深扎入了她紧贴着我、因后仰而微微暴露出的、保养得宜的——颈侧!
鲜血,并非喷涌,而是如同被压抑了许久的暗流,瞬间从创口周围洇开,迅速染红了那华贵深紫的衣领。那一点金色簪尾,如同毒蛇露出的最后獠牙,在郑岫白皙的颈侧微微颤动,映着殿内昏暗摇曳的烛火,折射出妖异而刺目的寒光。
萧彻冲进来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扼住喉咙,猛地钉死在原地!他脸上的狂怒和惊惶瞬间被一种极致的、空白的震骇所取代!那双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太后颈侧那一点颤动的金色和迅速蔓延开的、刺目的猩红,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轰然碎裂!
“呃……嗬……”郑岫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到极限,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骇、剧痛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滔天怨毒!她想抬手去捂那致命的伤口,手臂却只是徒劳地抽搐了一下。
整个大殿,陷入了一种比死更可怕的死寂。时间彻底凝固。所有宫人僵立如木偶,脸上只剩下极致的恐惧和茫然。空气里弥漫开新鲜血液的甜腥气,混合着地上泼洒的鸩酒那甜腻诡异的味道,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我依旧跪在原地。金簪深深没入郑岫颈侧,只留下那一点冰冷的簪尾,如同一个残酷的句点。手腕上,还残留着刚才那电光石火间偏转发力带来的、细微的震颤。
我缓缓抬起头,越过郑岫那因剧痛和死亡逼近而扭曲痉挛的脸庞,
那张年轻的、写满震骇和空白的帝王的脸。
烛火在死寂中疯狂跳跃,明灭不定,将满地狼藉的碎玉、蜿蜒如毒蛇的血色酒液、颈侧一点金簪的寒芒,以及萧彻脸上那崩塌的帝王面具,都映照得如同地狱绘卷。
我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