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天树叶开始掉落的时候，日子一下子变得萧条起来。
这是一个注定有故事的季节，作为摄影爱好者的我，特地跑去植物园，想要记录植物的变化。
我一眼就看到一棵大树，像极了村里我熟悉的那棵，它歪着脖子似有几百年的历史，郁郁葱葱的树叶开始发黄，树下是大片凋零的落叶。
我还没来得及感伤，就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奶奶快不行了，你快回来吧！”
我马上回归到现实，直奔高铁站。
奶奶80岁了，一直是整个家族的定海神针，如果她不在了，我根本不敢想象那种场面。
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奶奶病床边已经围满了儿孙。
奶奶一生多子多孙，有4个儿子2个女儿，12个孙辈。
不管对谁，奶奶都一视同仁，给我们公平的疼爱。
等我们长大了，奶奶却迅速衰老了。
她日复一日守在村里那棵合欢树下，一根拐杖白发如银，眼里是穿透数十年的沧桑，也有我看不懂的一往情深。
她似乎在等一个人，我无数次地猜想，那个人是谁呢？
2
医生宣布奶奶的器官衰竭，已经无药可治。
大家忍着眼泪，默默消化这个结果。
但奶奶似乎心有感知，她拉着姑姑的手说：“咱不治了，我要回家！”
回家以后，大家都极尽所能，想让奶奶舒服一些，走得有尊严。
大伯买来呼吸机，二叔买来最好的床垫，所有人都赶了回来，想要送奶奶最后一程。
可奶奶执拗地要求出去，就去村口合欢树下，她想晒晒太阳。
我们担心外面太凉，就敷衍着天气好再去。
奶奶固执地摇头，大伯说：“满足她吧，这可能是她最后的心愿了”。
奶奶满意地点了点头：“老大，把照片拿给我吧”。
大伯麻利的从箱子底下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依稀是一个装着军装的小伙子，奶奶把照片捂在胸口，闭着眼睛流下一串眼泪。
我们在合欢树下放好一张躺椅，把奶奶抬了过来，奶奶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意。
我终于忍不住了：“照片上的人是爷爷吗？”
奶奶喃喃地说不是的，指着那张模糊的照片说，他是秋天。
然后给我们讲了一个60年前的故事。
3
秋天与温初晓的故事，是从1957年开始的。
温初晓是奶奶的名字，曾祖父是晚清的文化人士，非常重视教育。
只可惜活在了动荡的年代，正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连家里人的口粮都是问题。
奶奶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也只上了3年学，就出来务农干活，花一样的女孩，手里磨上了厚厚的茧子。
等到17岁的时候，初晓已经是把干活的好手了。
她出落得美丽大方，害羞的时候脸上红扑扑的，像是天然的腮红，空闲的时候，她会摘朵小花别在耳后，显得更加水嫩了。
方圆十里的村子都知道，有一个叫温初晓的女孩。
漂亮又会干活，关键又很有情调，这在那个年代很罕见，她成了很多后生心里的白月光。
小伙子们争相给她示好，可奶奶心里已经住进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秋天了。
4
秋天是一个不喜张扬的男孩。
像他的名字一样，沉默又多情。
两家的地就在隔壁，哥哥姐姐们相继成家分家以后，他们成了家里干活的主心骨。
秋天看初晓累了，就会主动给她拎水过来浇地。
初晓说不用，自己可以的。
秋天说：“你脸都累红了，何必逞强呢？”
初晓的脸更红了，心想他可真是个霸道的男子汉。
后来两人经常在地里遇到，从各干各的，慢慢变成了一起干。
当然他们不敢明目张胆的干，只会趁着中午互相帮衬下。
自从有了这层关系，他们不约而同地带饭到地里吃。
虽然窗户纸还没捅破，可那种互相懂得的暧昧，就像傍晚的晚霞一样壮观。
干活累了，他们就并肩坐在地头。
初晓不好意思摘花了，秋天就去采来一朵朵不同的花，把它们扎成一束送给她。
那一刻，初晓的脸与晚霞一样美。
5
他们还没来及表白，就被好事的村民知道了。
毕竟温初晓那么有名，注意她的人又那么多。
初晓有些慌，可还是不敢问秋天怎么办。
秋天同样很紧张，午休的时候，他只顾埋头吃饭，最后像下定决心般，他看着初晓说：“你不要怕，凡事有我咧，再过几年咱们结婚，就没人敢说闲话了，你愿意吗？”
初晓别过头笑了，然后肯定地点了点头。
17、8岁的爱情啊，就这样生根发芽。
虽然过去了60年，但她还记得那天的风很温柔，当他们的手交叠在一起，旁边的小草花朵都在跳舞。
他们看向对方的眼神都是爱情了。
在那个吃饱都是奢侈的年代，他们竟然有了爱情。
不是父母之言的包揽，亦不是媒妁之言的撮合，而是心心相印的愿意。
每天有爱人相伴，即使干着农活饿着肚子，依然甘之如饴。
那是他们一生最快乐的日子吧。
6
恋爱谈了两年后，两家人也都知道了。
他们没有正式的商量，只是心里默默肯定这段姻缘。
初晓妈妈甚至开始给她准备嫁妆了。
秋天更加勤奋的干活，晚上四处捡别人不要的砖头，想要盖一间小小的房子，以后两个人就有庇身之地了。
哪怕再小再破，也是属于两个人的地方，没有人打扰，更没有人可以干涉。
那就是两个人的天堂了。
房子盖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有人过来征兵。
初晓看出秋天眼里的渴望，他虽然手上还在机械的重复劳动，但心早就飞走了。
初晓知道保家卫国是他的梦想，可以穿上那身戎装更是他最大的希望。
而他们还很年轻，不如让他出去闯荡闯荡吧。
因为真心爱一个人，所以愿意成全他的所有梦想。
她又怎会知道，她怕他有遗憾，却成了她一生最大的遗憾。
7
秋天穿上戎装的时候，她一脸的惊喜与自豪。
在送别的合欢树下，秋天信誓旦旦地说：“只要三年，我就回来娶你，你一定要等我”。
初晓泪流满面的答应了，三年来朝夕相伴，他的离开像是从她身上割肉般难受。
但是小情小爱在大是大非面前，显得如此的渺小。
她含泪送走了爱人，开始旷日持久的思念。
开始的时候，每隔一个月，她都能收到秋天的来信。
信里是满满的爱意，他说部队里每天都有生死，而他除了打仗，都在疯狂想着她。
他有些后悔没有娶她再走，他怕再也娶不到她了，又怕娶了她更对不起她。
看到这些，初晓更加难受。
她在信中一再宽慰他，她一定会等他，请他务必好好保重自己。
保重自己就是保重她啊！
8
可一年以后，初晓再也联系不上他了。
听说他所在的那支部队全军覆没，隔壁村有户人家已经接到了讣告。
秋天一家人都崩溃了，哭得昏天黑地。
初晓却不相信，她觉得他一定在某个地方很好地活着，只是现在还没联系上。
她就是从那时开始，频繁在村口的梧桐树下等他。
村里人都笑她痴情，天下好男儿那么多，为何要等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
但不管风吹日晒，只要有时间，初晓就坐在树下，望眼欲穿地看着村口。
大家都被感动了，开始陪着她等，万一会出现奇迹呢？
一年年过去了，秋天的家人都认命了，只有初晓还是不肯接受。
当初喜欢她的那些小伙，叹息着她的坚持，相继娶妻生子。
秋天父母都看不下去了，握着她的手说，秋天没有这个命，让她另选好人嫁了吧。
家人也一再催她，可她却说：“万一秋天回来了，我却嫁人了，我要怎么办？”
大家又都不说话了。
9
初晓又等了秋天3年。
她快30岁了，已经是村里的老姑娘了。
只是她像封尘的美酒，一点都没变老，反而更加香醇了。
她的婚事成了父母的一块心病，父亲离世的时候，遗言也是希望她找个婆家，好好生活。
她看着头发花白的母亲，眼里都是对她的担忧，她很想说宁愿终生不嫁。
秋天父母也很老了，他们说如果秋天在天有灵的话，一定希望初晓幸福的生活，而不是抱着回忆过日子。
初晓哭着说再让我等等吧，等我30岁他再不回来，我就嫁人。
最后的日子里，她更加疯狂的守在村口，盼着秋天意气风发的走来，对她说声我回来了。
哥哥已经给她找好了婆家，是个过日子的好人家，男方因为兄弟众多还未结婚。
他们已经定好日子就来娶亲，而她多么希望秋天还会回来！
30岁那年，初晓终于认了命，嫁给了爷爷。
10
心里有个人，还要陪着另一个人，这样的生活非常难熬。
但好在爷爷足够包容，他像一头牛似的耕耘，奶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
后来她怀孕了，肚子里孕育的生命让她重新有了盼头。
她像其他主妇一样，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精打细算地过好每一天。
秋天还在她心里，但她必须好好生活了。
有一天，她在院子里晒衣服时，感觉背后有道目光盯着她。
她直觉般的回了头，发现那个人竟然是秋天！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揉揉眼睛后发现是真的。
她不顾一切地奔向他，他却往后缩了缩。
她这才发现他的一只眼睛看不见，腿上还有了个可怕的伤疤。
他们在合欢树下整整聊了一个下午，没有任何人来打断他们。
就连爷爷也只是远远地看着，他知道秋天是正人君子，一定不会夺走他的妻子。
果然，天快黑的时候，秋天站起身来朝家走去。
只有初晓仍然坐着，神情恍惚。
11
同样的合欢树下，60年后的初晓流下了眼泪。
“他多傻啊，以为自己残了我就不要他了，可是只要是他，只要他活着，就是我的命啊！”
那年，秋天看到初晓嫁人生子，满足地回到了部队。
次年，他在一场战役中为了救战友，壮烈地牺牲了。
这次有了正式的讣告，一起寄来的还有秋天厚厚的一沓信，都是写给初晓，但是从来没有寄出的。
他跟领导说，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才可以寄出这些信。
他在信里告诉初晓，她是他今生唯一的爱人，只有她过得好，才是给他最好的安慰。
最后一封信里他写道，此生缘浅，唯愿来世。
于是奶奶认真活了这一辈子，寿终正寝、儿孙满堂。
讲完故事，奶奶说她累了，手里仍紧握着那张照片。
照片里的小伙子依然年轻，微笑地看着奶奶，像是对奶奶亲切地召唤。
3天后，奶奶在合欢树下，离开了人世。
12
丧事办完以后，我又留了几日。
小时候我就在这里长大，直到6岁父母才把我接走。
奶奶对我而言，不仅只是尊敬的长辈，更是精神上的维系。
但我从来不知道，在她总是微笑的背后，竟然藏着这样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
有过如此稀缺珍贵的爱情，就算没有结果，也是此生值得了啊。
我搬了个摇椅，坐在那棵合欢树下冥想。
我开始明白，为何奶奶不管干活还是吃饭，总喜欢拉着我到这里。
这的确是一个消磨时光与怀念的好地方。
树叶在面前不停晃着，想着奶奶的过去，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一件男孩的衬衫。
他说他叫秋杰，特地回来参加奶奶葬礼的。
我心里一惊，莫不是秋天的后代？
他点头说是，秋天是他的小爷爷，小爷爷的故事他从小就知道。
所以他一定要来送奶奶。
13
我们那天聊了很久，发现很多共同的地方。
比如我们在同一个城市，却从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比如我们在一个村里长大，小时候还一起爬过这棵树。
他说我那时从树上摔下来，还是他英雄救美来着，结果把他的牙磕掉了。
他跑回家哭了整整一个晚上，怕自己再也没有牙齿了。
我听得咯咯的笑，他说难道你不该赔我点什么吗？不然掉牙的可就是你了。
我说好呀，他站起身拉我，我仰头看他，阳光在他身后，映衬着他整个人金光闪闪的。
树叶倒映在他的脸上，像艺术品般动人，我定定看着那个画面，突然很想给他拍张照。
60年的故事刚刚落幕。
也许有些故事，就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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