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补衣服和修自行车
寒鞘
寒假回家选的清晨抵达石家庄的卧铺,我推着行李箱从火车上下来,望着面前的车站阶梯,心下一横,右手把沉重的行李箱给提了起来,稳步向阶梯下的通道中走去——石家庄北站比不得上海站的宏伟,此处没有那些便捷的扶梯或是直梯,想要进入站台或是出来,唯有经由这条站下通道,而这两段上下行的台阶,则是回家前的最后一段考验。最后一个台阶!我将箱子向前一甩,任其沉闷地墩在地上,还未来得及擦拭镜片上因喘气而产生的雾气,便听到车站出口母亲熟悉的声音:“鞘儿!快来,我们在这儿呢!”行程码与健康码验毕,我终于站到了父母的面前,而手上的行李箱,则是被转交给了一旁默不作声的父亲。这是每次回家的惯例了,从我出站开始,到进入家门结束,这段行程中行李箱会被老爹仔细运送——从车站门口放入后备箱,到家后再从后备箱里拿出来搬上楼,只不过它这一次的上楼经历显得尤为艰难,每上行半个楼层便要坠至地面,滑行两秒钟,再开启下一轮摇摇晃晃的上行之旅。身后的我有些看不下去,于是出声道:“老爹,要不我来搬吧。”“不用……我掫上去。”瘪涩的声音从箱子下面传来,我无法,只得紧紧跟在老爹后面,随着他一步步上楼回到家中。
“累不累?”我低头整理着行李箱,却不忘对着坐在餐厅椅子上休息的老爹揶揄道,“累了吃点东西,这是我带的上海红肠,味道不一样的,你们肯定没吃过。”“呀,回就回来,还买啥东西。”在洗衣机旁忙着将拆了封衣物丢进去的母亲讲道。母亲总是不放心我自己的生活能力,这些拿回来的衣服明明被我先前洗好了,却也摆脱不了重新进洗衣机里滚上一遍的宿命。“啊呀,这裤兜怎么破了?你怎么用白线补啊,这可不行,回头我给你拆了重新缝上一遍……”
北方的冬天固然严寒,却被贴上“福”字的窗户封印在了外面,很难影响到屋内暖气晕染的热闹。年关将至,人们都在积极地筹备着,父亲从楼下把自行车搬了上来,说是后轮的轮胎扎了需要补胎,正在发展自行车爱好的我自然不愿错过这次现场观摩机会,便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中的xbox手柄从屋里走了出来。老爹递给我一双纯白的劳保手套,接着便指导我如何用撬胎棒撬出内胎,再充上气压入水盆检查漏孔,接着粘补上胶片,最后再将诸如内胎、轮毂、车梯、吊死鬼这些配件一一组装上去。但那双灵活敲击键盘和鼠标的手到了自行车前就突然变得十分笨拙,仅能机械地按照父亲的指令抵达一处处位置,再完成一个个动作。终于快完成了,我揩了一把头上的汗,父亲则熟稔地钳住螺母从侧面拧上最后一个螺丝,并用工具比对着车轮安装的是否周正。“老爹是啥时候学的修自行车的本事呢?”“买了车以后自己琢磨的,”父亲的声音透过链条和滚珠从对面传了过来,“这些东西都是一个样,你小时候的玩具也是,多修几次就会了。”
大部分小学生在作文中往往都会提到这样一位全能的爸爸——他擅长体育运动,可以修理家中的一切事物,能炒很多可口的饭菜,作业中的所有难题在他面前都迎刃而解,在休息日还会带着全家去市里的各个地方游玩……彼时的我并不能体会到这“大部分”究竟有多么幸运,也无法感知到这样的“全能”背后又需要多少勇气和努力。东西坏了找爸爸,题目不会了找爸爸,想下楼玩了找爸爸,这些便是那时我所能想到的全部,但此时的我却不愿意被“多修几次”这种话语糊弄过去,于是便任由自己的好奇心去进一步发问:“那也总有个过程的吧?都是怎么学会这些修理技能的呢?”
老爹没有回答,但根据他以前叙说的生活经历,大抵可以推理出来一些关于自行车的事情:父亲从中学开始从新百广场那块儿搬出来住,哦不,那时还叫做“疯狂的人民商场”,然后他便一直骑车上学,周末闲暇之时,骑上车子去四处晃荡——中山路上的河北省博物馆和南三条,解放广场旁的老火车站,中华大街两旁各式各样的店铺门脸儿……这一过程一直持续到他从技校分派成工人,最终娶妻生子才告一段落。昔日的老爹还未骑上那辆架着小孩儿座椅的坤车,他还只是个骑着变速车渴望去追梦的青年,就如现在的我一般。这真是奇怪的宿命感,不论是石家庄的友谊、中华、体育三条大街,抑或上海闵行的沪闵、莲花、虹梅三条道路,我们都在这些陌生的街道上骑行着,熟悉着,成长着。
我很好地从父亲那里继承到骑车认路与修自行车的技能,至于母亲那边,说来惭愧,还真没继承甚么拿得上台面的东西,若硬要找些共同点的话,那便是老母的裁缝手艺了。虽然我并不知道技术高超的缝纫技术是怎样飞针走线的,但能在每个冬天为全家人织就一套毛衣的母亲,已是我小时候的钦佩对象了。约莫是从刚刚穿上秋裤的时令开始的吧,全家人都会被母亲拿着皮尺好生丈量一番,然后那些五颜六色的毛线团便会与闪着银光的金属棒针一同出现在家里的沙发或是床上,随着母亲灵巧的双手为这个家庭带来冬日的温暖,而如今羊毛织物大行其道,母亲也没了那个精神头儿再去织毛衣,但若是逢着了家中的衣裤、袜帽和链扣开了线,她还是能统统将之修补正常。这项缝补衣物的本事于我而言倒属于被动技能,起初还是本科军训练习蹲下起立时扯了裆,碰巧还被经过的教官发现。这位教官命我出列,用着最严肃的口气讲出了令我极度羞赧的话:“军训的服装品质确实不好,你回宿舍后好好缝结实点,大家也注意动作幅度。”操场上是没有地缝的,所以我只能空门大开地跟着同学们把剩下的项目做完,再回宿舍从阿姨那里借来针线,凑着台灯咬牙切齿地缝起裤裆来。其实这缝补衣物还是十分简单的,若仅仅考虑实用性而罔顾美观的话,那只需把破洞捏起来,再不停走线就好了,缝上一趟不结实,那便缝个五六七八趟,如此总是不会坏的了。我这种实用主义风格的缝补手艺总是遭主打精致风格的母亲嫌弃,但这次带回来的长裤口袋确实无关紧要,后来母亲扽了两下觉得还算结实之后,就去收拾那堆屯到过年时候来消耗的食物瓜果了。
“快点快点,我那三包花生去哪了?你拎上白酒和这箱奶,鞘儿从冰箱里找出来耳朵和红肠带上,咱们再去金凤扒鸡那里买几根鸡腿儿,大年初一肯定人多,赶紧往出走。”母亲一边披上大衣一边对着屋里不愿挪窝的男人们叫嚷着。初一的早晨虽然禁了唤醒新年第一天的鞭炮声,但母亲的叫嚷却从未缺席,历年的这个时候也都是匆匆忙忙的,尽管之前也准备了许多物什,但临了还是得先去买些熟食才能到爷爷奶奶家里面拜年。于是这家顺路的金凤扒鸡店又一次迎来了它的老顾客们,虽然还不到十点,但店内已是人满为患,我们挑了四根鸡腿儿便立刻站到了结账的队伍中,循着摩肩接踵的人群慢慢从琳琅满目的柜台前踱过去——炖鱼真香,猪蹄猪头肉好肥美,猪耳朵层层脆,排骨炖的好软,熏猪肉肠?
虽然同是猪肉肠,但我特地买的上海红肠在这里是决计没有的,说起来,那上海红肠还是元旦时候骑行到召稼楼古镇里发现的呢。同是佳节,古镇里面也是一样的络绎不绝,不过对于我们这些骑行者而言,填饱肚子方是首要任务。我和浩子心下暗暗筛选既可充饥又兼顾味道的各类小吃——大排面、香菇烧卖、蟹黄汤包、山林大红肠?虽然这种食物并不适合现在吃,但却令我想起了刚刚从远方给我发来吃饭照片的父母与爷爷奶奶,还有大姑二姑两家人,他们应当不曾吃过这种红肠吧?要不要给他们带上一些呢?“三根只要八十块,打上包装能放半年呢。”路边店家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突然冲我吆喝了起来。“怎么了?”一旁的浩子不明所以。“我想买点红肠,过年给父母亲戚们带回去尝尝。”“啊?哦……”浩子似乎对我的这种行为有点疑惑,但还是继续讲道,“那你快去买吧,买完我们去吃饭了。”“好的,那给我来三根红肠,都包装得严实一点。”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在回家前专门给父母备上一些特产,本科在成都的四年,以及来上海的第一年,我都不曾有过如此举动,如今才开始做,倒不算为时太晚。我盘算着后面还可以给大伙儿带的东西——国际饭店的蝴蝶酥、沈大成的青团、凯司令的哈斗、哈尔滨食品厂的杏仁排……好吃的东西太多太多,希望我有机会能一一带回去给他们品尝,就像父母平日里做的,在看望老人之前专门买点好吃的——做儿女们的,平素不常来走动,节日买些东西让全家团聚在一起吃个开心,这便是老人们最幸福的时刻了。之前的我并不是很能理解这样的行为,仅仅将之视为小时候电视上演的那个说着“忙,都忙,忙点好啊”的公益广告的宣传罢了,自己究竟在做甚么,以后又该怎样做,这些事情从未真正地思考过。幸而,我觉悟的并不太晚,这份照顾老人的责任与义务,也逐渐地由我接过,并慢慢承担了起来。
单看这一次买的上海红肠,大家还是比较满意的,奶奶觉得酸甜爽口,大表姐家的小孩阳阳嚷着还要再吃一个,却被表姐喝止住了,不允他再继续吃。“吃呗,还多着呢,想吃就多吃一点。”阳阳沮丧的表情让我有点心疼。“不行,你是不知道,阳阳肉一吃多了就要发烧,闹了十几回了,可不敢再吃了。”表姐拍住了小外甥伸向红肠的小爪子,“喝点露露吧。”“喔,这么复杂……”“可是呢,小孩儿有时候不说自己吃饱了,但也不能让他吃太多,另外排骨、鱼甚么的要小心骨头,还有果冻、鸡蛋这些滑溜儿的也不能让他整个儿吞进去,容易卡住嗓子……”表姐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的育儿经来,那一瞬间,我蓦然觉得面前坐着的人有些许陌生,这还是那个一块儿跟我打斗地主,被我和二表姐联合打败了就要哭鼻子的小雪姐么?我想应当不是了,生活的黄斑已经爬上了她曾经洁白的面庞,爱哭的小雪姐也变成了能照顾好小孩的阳阳妈。在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对母亲提起此事:“感觉小雪姐和姐夫带着阳阳好辛苦啊,又操心这个又操心那个的。”“饭桌上这些事还只是开始,等阳阳上了学,还有的受呢。”母亲从车内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瘫倒在后排的老爹,“嘿!醒醒,到家了!”“那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就是这些养小孩的事情?”“自己摸索呗,头几回不知道,后来就知道咋回事儿了。”母亲对我这种无聊的问题有些不耐烦,便专心去开车了,一时间,车厢里只有老爹的呼噜声在不停回荡。
我记得小张老师在《细民盛宴》里讲过,这世界上有很多种职业:工人、海员、司机、军人、医生、老师……有的需要漫长的培训,有的则在入门时会有师父带一段时日,唯有家长这个职业,既不用培训,也无需考核,一旦孩子呱呱坠地,便开始上岗工作,这也就导致了很多家长并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家长。若是求诸于己,老爹固然全能,老母固然擅长女红,但在我小的时候,他们不乏玩忽职守的行径,就拿后面这位呼呼大睡的人来说吧,我上了幼儿园以后,他可是没少误过事儿呢。
我上的幼儿园属于是水厂职工的子弟学校,离家不算太近,父母每天轮流接我回家。但老爹有一天却忘了此事没有及时来接我,我只得站在幼儿园门口巴巴地看着班上的小朋友们一个又一个地被父母接走,我的好朋友小宇通常都比我晚走的,今天却能在他妈妈怀里冲我兴奋地挥手作别,我噙着眼泪委屈得直跺脚,却根本不敢走出大门。好在这一幕被准备出门的圆圆老师发现,并在门口陪我等了下去,再后来,便是在水厂车间玩电脑玩昏了头的老爹骑着车满头大汗地出现在大门口,再灰溜溜地带我回家挨母亲的臭骂。年轻时候的母亲脾气可谓糟糕,一点小事儿就会让她毫无形象地破口大骂,若是我们敢忤逆犯上,便会气得她直接离家出走——这是我亲历过的,仅是我在吃饭时抱怨了一句她不该把脚踩在茶几下层的板子上,她就“腾”地站起来,饭也不肯吃了,直接穿上外套挎着包走出家门。初始我还以为她是去楼下买甚么饮料去了,但在家左等右等十几分钟不见人影,又打了几通电话被直接摁掉,最终还是藉由老爹转述,才知道老母被我气到了人民商场,现在正搁那儿逛街消火呢。如今念及此事,也许我的抱怨只是个导火索,让母亲生气的原因另有它事,但母亲也不该一言不发地直接抛下我跑出门去,这样的做法,属实有些孩子气了。
这些孩子气的事情似乎只在父母身上存在了很短的一段时间,而如今的他们,也再不会那样贪玩或是为了一件小事而大动肝火。在不需走亲访友的后半段假期里,我偶尔会在打游戏的间歇去老爹房间瞧瞧他在做些甚么,有时也会想与他一同玩些游戏,但如今的他已经沉浸在股票的红绿线中,而不在乎那个虚拟的电子世界了。若问及缘由,他也只会说句:“炒股能挣钱啊,大家都在忙着挣钱呢,哪有工夫玩游戏。”我讨不到好,于是回转屋内去玩自己的游戏,母亲见了,也不似我小学时那般愤怒地直接拔掉插销,而只是经常性地在屋外叫上几声:“小鞘快出来吃苹果啦!”“鞘儿你休息一会儿,来看看这件衣服合不合适啊。”寒假的日子就这样匆匆而过,我在家中舒舒服服地当了三周多的孩子。
其实,我们的父母,他们也曾是个孩子,只不过自从我们出生时他们便已成了父母,我们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一直就是这个样子。我习惯了父亲的沉默寡言,却不知道他年轻时背着木吉他,骑着变速车在晚上花一个多小时去上音乐班时,究竟怀着甚么样的梦想,后来又有怎样的原因不得不去放弃;我习惯了母亲的干脆利落,却不知道她不到二十岁刚过完年就从农村来到城市里打工,孤身在棉纺厂宿舍的一个个夜晚里,对着初春的寒风究竟流下了多少彷徨无助的眼泪,又凭借着甚么坚持了下去。他们的青春被生活的艰涩镀成发黄的照片,藏进了尘封的相册中,如果不去翻阅,便无可能了解到。于是在我们这些孩子的记忆里,他们便一直是那么坚强,那么可靠。依稀记得小时候老爹常常在暑假六点多起床带我去跑步,有时我起来了与他一道儿去,有时却没能起来,只能任由他自个儿去跑。但自从我本科养成了运动的习惯之后,老爹便再也跟不上我晨练的脚步。其实他的身体并不算好,实在不适合在工作之余还上这么大强度的运动量,那种晚饭后的散步才是最适合他的运动。我想老爹之所以这样做,更多的是希望培养我日常锻炼身体的习惯吧,父母是孩子的表率,如果父母自己都做不到,又如何去要求孩子呢。
也许,我们的父母并不是本来就会缝补衣服和修自行车的,而是他们成为父母后,不得不去学会缝补衣服和修自行车,这是他们无从逃避的责任与义务,这是他们面对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孩子时,不得不去选择的勇敢和坚强。也许母亲在寒风中等待那趟开往石家庄的火车时,根本不会想到:自己能够独立地烧菜做饭;自己会遇上那样一个特殊的男人;自己还可以成为一位温柔的母亲和孝顺的女儿。但从踏上火车的那一刻起,我相信她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做好了不去逃避,即使大哭一场,第二天依旧能收拾好心情继续上班的准备。毕竟,成为父母只是一瞬间,而学习成为父母,则是一个相当缓慢,又需要勇气和毅力的过程。
新春就此过去,老式的汽笛发出穿透时空的长鸣,离乡的火车就将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