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的雨真是多。夏天的雨大而急,秋天的雨寂而瑟,冬天的雨冷冷,泠泠,像与世隔绝的自语。只有春天的雨,绵软,如飞如扬,濛濛似梦。
徐秋荻从成都回来后,删除了她和周卫平所有的QQ聊天记录。她没有删掉他的QQ。她把和周卫平所有的过往爬梳一遍又一遍,大概,或许,可能,他还是不够爱她吧,她想。这个念头一确定,徐秋荻感觉自己被强大的无力感拖入深渊,像溺水的人被水草缠住,越挣扎越下沉。她有过怨,怨他给了她太多温暖,让她生出无限期望之后,独自隐忍地摁灭已经在生长的希望的欣喜。
徐秋荻查出乳腺癌,纯属意外。后来,徐秋荻想起那个暮春的傍晚,她该感谢那只歇落在飞檐上的画眉鸟。徐秋荻在阳台上收衣服,看画眉鸟太过专注,脚下一崴,撞到旁边的柜子边沿,右乳外侧有一块淤青。起初,她没放在心上。过了二十来天,淤青不但没消失,颜色似乎还加深了,徐秋荻想着该去医院检查一下。。
去医院取检查结果,回来的那个下午,徐秋荻提了三斤米酒,独自在沱江边坐到深夜。悠悠找到她时,她坐在江边石头上,望着黑夜中的江水出神,搁在脚边的酒壶还剩三分之一的酒。
你晓不晓得,水流声其实是有语言的。
你知不知道,这山上的坟茔一点也不可怕。
你明不明白,我真的爱他。
真的爱他啊!
他为什么欺骗我?!
深夜的小巷,静寂无人。商铺廊檐下的红灯笼透出迷糊的光,徐秋荻虚软的声音滑进夜色续续断断地散在夜风中。
自秋天从成都回来,徐秋荻只字不提成都之行。悠悠追问,她也不理。告诫悠悠说,不许她找他问东问西,如果悠悠还当她是朋友的话。徐秋荻当时的样子有点吓到悠悠,她从未见过徐秋荻说话的口气又冷又飘。
从秋天到冬天,再到这个暮春的夜晚,悠悠第一次听徐秋荻这么直接地提到他。悠悠死死拽紧徐秋荻的右手手腕,拉着徐秋荻朝前走,徐秋荻的话音里带着哭泣声,悠悠不做声,此时此刻,对徐秋荻来说,没有比眼泪更好的了。
决定做手术的前一夜,徐秋荻站在镜子前,她感觉镜子中的那个人很陌生,那对饱满挺拔的小鹿在日光灯下,流露出事不关己的神情。徐秋荻很早就知道自己有对很好看的乳房。刚上班那会,走在路上,有年轻男孩冲她吹口哨,视线在她胸前扫过,她装作没听见,好看而已。徐秋荻不觉得这是值得骄傲的事。她和吕亚军三年的婚姻里,她有心不让吕亚军发现她的乳房其实很好看。
那天傍晚,周卫平抢着买完单后,提议一起去江边酒吧坐坐。江边屋檐下悬挂的红灯笼映见飘飞的雨丝,如微如芒消失在薄暮中。一行人临江的窗边坐下。似乎没有刻意,周卫平自然地坐在徐秋荻身边。
春夜微寒,桌子下有盆炭火。徐秋荻不想喝啤酒,偷偷地把一瓶开了的啤酒藏在桌子底下。周卫平朝她抿嘴笑,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膝盖,徐秋荻觉出他的安慰。迎着周卫平的眼神,徐秋荻微微一笑。徐秋荻心想,这个人原来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难以接近。加之她看见吃完饭后悠悠买过单,他硬是把钱塞回给悠悠,觉得这个男人很有心,悄悄多看了好几眼。
徐秋荻答应悠悠,两人在沱江边开间茶坊。此前,悠悠软磨硬泡,徐秋荻一直在犹豫中。凤凰让她心情很好,失眠不治而愈,可是,真的要住下来,她还没细想。遇见周卫平后,原本犹疑的念头忽然强烈起来,她要在凤凰住下来。潜意识里,是周卫平让她对这个异地没了陌生感,周卫平说他会年年来凤凰。
那年春天的雨天很长,好像整个春天被雨水浸润,徐秋荻恍惚感觉心里有一张帆,慢慢被风灌满,一点点地涨起。
店里有客人进出,徐秋荻忽然觉得眼眶有点发热,她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门廊外,先前照相的三个姑娘已经不在了。从门口走过三三两两的游客,有大嗓门的北方口音,有完全听不懂的广东口音。她最怕听到的是成都口音。很长时间里,徐秋荻暗示自己不去留意店门外传来的各种各样的口音。进店喝茶的客人,还是会碰见有成都来的。
成都,和自己是隔山隔水的陌生了。
茶坊装修期间,一天夜里茶坊的水管爆掉,楼顶隔热层的水箱里的水流到邻居阳台上打湿了储藏间的包装箱。装修前,水箱水管的安装是房东找人来装的。悠悠打房东电话,房东找借口不露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电源空开反复跳闸导致不能正常用电,冒了一串火光。悠悠找施工线路的电工,对方要先结完账再解决问题。邻居时不时过来找说法,要赔偿。茶坊的装修不得不停下来。
气恼之下,徐秋荻给周卫平打电话抱怨装修的不顺。周卫平在电话里安慰她,心平气和地去梳理问题,再解决。
第二天傍晚,当周卫平站在徐秋荻面前时,她诧异半晌,转瞬开心得语无伦次,只知道傻笑。
邻居家被弄湿的储物间、电路的检修,最后和房东的协商周卫平指点徐秋荻和悠悠一一解决好。整个过程周卫平言语平和,有条不紊,还和房东一块吃了顿饭。徐秋荻的眼睛时不时落在周卫平身上,她感觉眼前这个男人愈发让人心安。什么是安稳,原来这种感觉就是。
又会有客人去我们的茶坊。这是周卫平常在电话里对她说的一句话。我们,这个词从周卫平嘴里说出来,在徐秋荻听来像情话一样动听,比情话更暖心。
成都到凤凰八百多公里。徐秋荻在心里量过来,量过去。这个距离,不是很近,也不是很远。
周卫平几乎每天抽出时间和徐秋荻在QQ上聊会天。聊工作聊吃饭,饭菜的咸辣口味。聊天的话题和内容一点点推开,徐秋荻感觉自己的心和周卫平的心正慢慢靠近,她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放下心里的忐忑,在电话里试探着向他撒娇。她的生命中终于有个可以和她互为关联的人。有好几次 ,她站在深夜的窗前,听黑暗中江水汩汩流逝,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她明白,那叫喜极而泣。
徐秋荻把自己的博客链接复制给周卫平,不是出于试探,她想告诉他,她不想对他有所隐瞒。她3岁时,母亲因病去世,由姨妈照顾到13岁。她有过一段婚姻,父亲在她30岁那年再婚。她过往的种种,像隐语似的都记录在博客的文章里。
周卫平看完博客,如果不再跟她联系,她不会怪他,她不想对他有隐瞒。
一天夜里,周卫平打来电话:“今天,又喝多了。先背首诗给你听吧。背完,再唱首歌你听。”电话里的声音轻柔,徐秋荻听出他的笑容也是柔柔软软,握着手机,静静听完周卫平背诵《致橡树》。
……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
你怎么能全部背诵下来?徐秋荻在电话里问周卫平。上大学时,我们寝室的几个人经常站在窗口背诵诗,那时我们寝室很出名的,到现在,我还能完整背出不少当时背过的诗呢。徐秋荻听得出周卫平的声音里有几分酒意,她喜欢听他说。
“秋荻,我下次出差路过厦门,专程去趟鼓浪屿,拍张照片你看。照片里有秘密的。”周卫平说完,轻声笑起来。她坐在午夜的床头,安静听安静笑。成都,是那样的暖。
周卫平用一句诗归纳他们俩是一路人。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周卫平在电话里说。
她明白他说的所谓的“高尚”,是指他们气息相通。他们身上有彼此的影子。
“我们是一路人,秋荻。”
“我会常来看你。”
“你那边会下一个星期的雨,不要感冒了啊。”
“天气热了,记得开空调。”
周卫平每次打电话过来,徐秋荻会笑,很开心。有时候正走在路上,徐秋荻不自觉笑起来,她全然不顾路人侧目的眼神。周卫平那些关心的话语,姨妈也说过,但是,和周卫平说出来的是决然不同的感觉。徐秋荻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情包裹,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心与心之间,就是这样走近并彼此温暖的。周卫平的那些话,也会让她哭,她从未想过会有人如此牵挂关心她。这个男人心细如发,她不开空调的心思和习惯,父亲和姨妈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