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厂区外面马路边那个小卖部热闹得不行,我们吃完晚饭路过的时候,总有一大群人坐在他们家门口,他们在看电视。这些人家里大多没有电视机,老板搞来的这台还是液晶电视,这下不得了,不少家里有电视机的也跑来看,就是图个热闹和新鲜。他们不停地说:
“这电视好,看得清楚,声音也大。”
老板娘也坐到门口出来陪他们看,每次有人夸电视好看,她就嗑着瓜子说:
“您呀,进我们店里买斤瓜子,边吃边看才舒坦呢。”
那人通常就会起身进店,还得把自己屁股下面坐的塑料凳带上,不然等他买了瓜子,凳子早让别人坐了。
这看电视的人一多,就容易争,你说那个台好看,我说这个台好看,换来换去换到最后谁也不满意。老板干脆把影碟机拿出来,说:
“大家别争啦,看碟片。”
有了碟片,档次就上来了,坐在这就跟进了电影院一样,不管放什么大家都伸着脖子看。老板家的碟片还真不少,打仗的、搞笑的、恐怖的,一卷放完了,大家还要接着看,就又放进去一卷。
我和兴荣也喜欢去看,每次去都要带上周甜甜。那些看电视的见了我们就笑着说:
“这姑娘这么小就坐轮椅啦?”
周甜甜有我们在身边时胆子大得多,她觉得轮椅是个好东西,就抬起脖子说:
“昂!我大哥和二哥给我买的。”
看电视肯定要坐着看,周甜甜也不需要从轮椅里下来。有时候看到恐怖片,她一害怕就站起来躲到我们身后,那些人见了就惊讶地说:
“我嘞个老天爷,吓得腿都好了!”
日子一久,老板家的碟全都放了个遍,我们基本上也都看了个遍,下回再来,看到的就是看过的东西了。那些人就说:
“老板!去买点新碟呗。”
老板没办法,就去买新碟。可买来过两天又看完了,他们又要老板去买,几次后老板就不肯了,摇着头说:
“我就赚你们点瓜子钱,到了钱全拿来给你们买碟了,这买卖不合算。你们厂里人那么多,去借几张碟来看行不?”
他们说这是个好方子,过几天就借了很多五花八门的碟过来。
那是我和兴荣第一次看到三级片,电视里那男的先是抱着女人亲嘴,后来边往她身上舔边脱她衣服,那女人没穿内衣,两只乳房就像两只兔子一样跳啊跳的,跳得我和兴荣面红耳赤,裤裆也梆硬起来,这冲击力比恐怖片强太多了,恐怖片还是假的,这俩人抱在一起可是真的。甜甜看不懂,以为里面那个男人要把女人吃掉,吓得又躲到了我们身后。我和兴荣平时胆子够大,大半夜坟地也敢去,这次也不敢看了,嘴里嘶嘶地吸着气带甜甜回了家。
回家后我们的心还在砰砰跳,但哥俩都不敢互相说这事。晚上睡觉的时候,那副画面又跑到脑子里找我了,我拍拍头,怎么也拍不掉,裤裆又开始硬起来,我心说当时如果继续下去这俩人会怎么样呢?兴荣睡在我旁边也是窸窸窣窣地蠕动,不时还拍拍被子,我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兴荣在轻轻地叫我。
“哥,哥。”
我马上问:
“什么事?”
兴荣对我说:
“哥,我们也买个电视机吧。”
我一听马上高兴地说:
“好。”
当时我们也没想过这东西有多贵,第二天去店里一看就傻了,竟然要四千多。
兴荣挠挠头问:
“哥,还买吗?”
我想了想那对大白兔,咬牙说:
“买!”
店里的老板看我们是小孩,刚进来的时候就没给过好脸色,这下子听我们这么一说,以为我们要掏钱了,嘴就像开了拉链一样夸起这台彩电来:
“哎呀两位小老板,我们店里别的不说,这彩电的质量肯定是整个马龙州最好的,全是进口货,价格肯定也是最优惠的。。”
我和兴荣都没听他在说什么,就急匆匆地走了。我们要去赚钱了。
我们又去了先前那个厂,找老板娘要了批新货。我娘见我们又开始穿手串了,问我们这回赚钱要干什么,我们说要买电视机,她一听以为我们在开玩笑,也就随我们闹了。
马龙州是一个夏天很热冬天很冷的地方,这四周没有山,关不住温度,到了冬天,中午太阳刚暖起来一点,下午风一吹就把温度都带走了。
一月底的时候,厂里的水管都结了冰。大家开始商量怎么过年,他们大部分是外地的,都要回去。我们以前的村里已经没有了我们的亲人,外公外婆那房子被舅舅租给了外地人,我们不可能回那儿过年。周叔家和我们家差不多,他以前是因为家里人被火灾烧死了才去当的消防员,后来媳妇病死,他一想甜甜只剩下他了,就不做消防员了。我们家被人住了,周叔家没了,我们两家凑成一家后都没家回了。
舅舅原先想去舅妈家里那边过年,他和舅妈听说我们准备留在马龙州后琢磨了一下,也合计留下来陪我们。他说:
“毕竟当初是我带你们娘几个来的这儿,也是我给你们两家做的媒,总不能让你们过年了连个着落都没有,我们留下来大家在一起过年也热闹点。”
又过了半个月,周围很多厂都关了门,工人们要去赶春运。他们走的时候很热闹,每个人大包小包的,互相打完招呼都急急的去了火车站,等一两天人都走光了,这里就变得干干净净,好像什么都没了。
周叔买了个冰柜,晚上和我娘盘算着过年要吃的东西。家门口已经贴上了福字,我站在厂子门口,冷风一直往我脖子里灌,四周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我现在才知道这里除了外面的大马路,其它地方是没有路灯的,整条路黑漆漆的看不到头。
夜里我躺在床上,听到放在路边的水桶噼里啪啦地响起来,知道外面下雪了。外面一下雪,我就会想起我爹,想到他我眼角就湿了,我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用被子把整个头都盖了起来,外面的雪声就听不到了。就在我使劲儿忍着不哭的时候,我好像听到周叔在屋外和我娘说话,我掀开头上的被子,接着听到了我娘的哭声,她哭得很轻,模模糊糊地说着什么,我知道她肯定也想到我爹了。这下我我更忍不住了,两手抓着被子就哭了起来。
屋里的灯很快就亮了,周叔穿着毛衣走进来问我怎么了,问了好几遍我也不说话。这下兴荣和周甜甜也醒了。
周叔大概是知道我也想我爹了,走过来伸出手想抱我,但手伸在半空又有些犹豫。我没有抱他,还是哭。我不只是想我爹才哭的,我是想到别人都回家过年了,我和兴荣还有我娘却没有家可以回,周叔和周甜甜也没有家可以回。现在整片厂子都没人了,我们就像被丢在这里一样,我想不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想当什么大侠了,我只想我爹、我外公、我外婆都不要死,然后我们现在就坐火车回家,他们就在家里等我们回去吃饭;周叔家里的人也不要死,他也马上可以带周甜甜回家,他的媳妇和家里人也在家里等他们回去吃饭。
“大...大哥!”周甜甜挤过来,手里抓着一把糖往我手里塞,又剥出来一颗放进我嘴里,“吃糖。”
她是在安慰我,以前她在学校被欺负的时候,我和兴荣帮她解决完问题之后也是这么安慰她的。我怎么吃得下去,糖刚到嘴里就滑到了被子上,她又捡起来要给我吃。我站起来一把抱住她,哇哇地哭着。
周叔出去了,他把我娘喊了进来。我娘进来的时候已经把眼泪擦掉了,但眼睛还是红的。她走过来也不说话,把我们三个都抱在怀里。
我靠在她肩上说:
“娘,我们没有家可以回了。”
我娘一听眼泪就落到了我的头上,她抽泣地说:
“你们还在娘身边。”
兴荣也跟着哭了。
周甜甜看我们三个都在哭,用袖子来帮我们擦眼泪,有不知所措地剥糖给我们吃。
不一会,周叔在外面喊:
“兴荣,兴旺,快来帮忙!”
我们听了,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也顾不得哭了,就跑到门口去看。周叔在外屋摆放桌椅,他动作很麻利,见我们呆呆地看着他,就笑着说:
“你们先穿好衣服,然后看看冰柜里有什么想吃的,就拿出来。我们吃火锅。”
“快去呀。”见我们不动,他又催促,他的眼眶也是红的。
我看了看时间,夜里两点,距离我们吃完晚饭已经过去了八个小时,刚才这么一哭也有点饿了,还真就回去穿好了衣服。我娘和兴荣也穿好了衣服。
周叔已经支好了火锅,正将一块料子放进汤里,他大声说:
“老婆,你带三个孩子去冰柜里瞧瞧有什么想吃的,随便拿。吃到好吃的、有喜欢的,明天咱再去买一些。”
我们来这半年,也跟着周叔和大宽他们吃了几次火锅,就打开冰柜开始挑。我拿了一袋自己喜欢的肉丸,问我娘想吃什么,我娘就问兴荣和周甜甜想吃什么,兴荣说他喜欢吃的和我一样,然后我们看向周甜甜。周甜甜把手伸到冰柜里,费劲儿地扯出一袋羊肉卷,又伸进去好几次,拿出好几袋东西来。
“周甜甜,你又不吃金针菇,你咬都咬不动。”我说。
“你和二哥喜欢吃呀。”
我这才发现她拿的东西全是我们几个喜欢吃的。我看着那张因病态而略微显得瘦削的脸,还有她颤抖地提着那袋金针菇的样子。周甜甜是个到了二年级了连床前明月光都记不太住的傻孩子,但她却记得我们喜欢吃的东西。我真蠢,我到现在了都只知道她喜欢吃糖。
“你们选好了吗?锅都要开了!”周叔走过来看了看,“哇,你们选了那么多东西啊,来来,统统拿过来下锅!”
那晚,屋外很冷,屋里很暖,大家吃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吃到每个人脑门冒汗,吃到每个人都含泪幸福地笑。我不记得大家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被烫得抬起头时,我看到天花板垂下来的那盏老旧的日光灯,它是有温度的。
大年夜的时候,我们去了舅舅家,也算是吃了个团圆饭。他说想了想还是要去舅妈家一趟,这边出了那么多事,那边家里都没怎么知会过。
舅舅又说:
“姐,家里老房子明年不租了,我们回那儿过年。我真糊涂,老房子租掉我们连家都没得回啦。”
房子是舅舅的,我娘也没说什么,只说了句:
“你来定就好。”
舅舅抿了抿嘴说:
“我们打算去领个孩子。”
我娘一开始没听懂,细想才知道舅舅说的是要领养个孩子,就问:
“去哪里领?”
舅舅说:
“我朋友他们的那的福利院,过完年就去看看。”
临走的时候,舅舅原本想给我和兴荣红包,和往年一样被我娘推回去了,他们家没孩子,我们不好收。
过完年,这些厂里的人一回来,这里又热闹了。
大宽是南京人,他和他媳妇到了后先来了我家,他给我们带了两只南京烤鸭。胖子是苏州人,他也带了东西,给我们带了八只阳澄湖大闸蟹。剩下的两个一起喝过酒的朋友也带了些吃的。小李是个人才,到了后发现自己啥都没带,悄悄跑去市里买了两斤猪肉送了过来。
几天后,舅舅和舅妈回到马龙州,他们还真带了个男孩回来。舅舅跑到我们厂里来找我娘,高兴地说:
“姐!我有儿子啦!”
我娘被他急急忙忙地拉去他家,我们也跟了去。
舅舅家床上放了满了新衣服和新裤子,地上还放了好几双鞋。我们进门的时候,舅妈正在给那男孩换衣服。那个男孩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大,身材也和我们很像,瘦瘦的。舅舅说他和兴荣同年。
我娘问舅舅:
“这孩子几月生的?”
舅舅看看那孩子,说:
“不清楚,应该比兴荣小点,要不管兴荣和甜甜叫哥和姐吧。”
我娘看看我和兴荣,点头说:
“也行。”
舅舅就把他拉过来,指着我和兴荣对他说:
“这是你的两个表哥。”
男孩看着我们,也不说话。
舅舅又对我和兴荣说:
“他叫李萧萧。”
这时李萧萧看到了兴荣戴的手串,指着兴荣的手腕说:
“我要那个。”
兴荣刚开始不解其意,反应过来后立马把手捂了起来。
舅妈就问:
“你要什么?”
“那个、那个。”他跺脚指着兴荣捂住的手腕。
舅舅和舅妈都看向兴荣,兴荣只好把捂住的手拿开,不太情愿地让他们看自己手上的手串。
“哦,这是甜甜给他们做的。”我娘走到我们中间,“你喜欢的话,我回头让甜甜给你也做一串。”
李萧萧不肯,都快哭了,扭动身子不停地说:
“不,我要,我就要他那个。”
他那扭起来的模样就像被棍子捅了一下的蚯蚓。这下不好收场了,要是我和兴荣敢在我爹面前这样闹,一顿板子肯定是少不了的,但舅舅和舅妈才刚把他领回家,哪里舍得打,连和他大声说话都不敢,生怕给他吓跑了。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们,他们从来没养过孩子,很多事情不知道怎么处理。
兴荣懂事,知道没办法了,只好把手串摘下来递给他。
“给你。”
他拿过去之后马上不哭了,也没说谢谢,直接戴到了自己手上。
我娘知道我和兴荣不高兴了,和他们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就说厂里忙,下次再来探望,带着我们俩回家了。
一路上我和兴荣都不说话,回家后,我娘和甜甜说再给二哥做一个手串。甜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乖乖去做了串新的。兴荣原本挺伤心的,但是见到甜甜乖巧的脸,又给他做了串新的,马上就不伤心了。
那次之后,我和兴荣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去过舅舅家,有事只有我娘去。